克利尔是她见过最荒凉的地方。

与尼布尔的乡情浓郁和火箭村的绿意盎然都不同，克利尔只是星球版图上微不足道的一块小小土地，却有着无穷无尽的疮痍之景。广袤的荒漠浩瀚无边，沙砾与碎石连接到天的尽头，钢铁的残骸被杂乱无章地废弃在黄沙之上，满目都是死气与寂然。

赭红的毒蝎在沙石间穿行，边缘锐利的尖叶迎风乱摆，惨红的炽阳释放热浪，皮肤上的水分都要被晒干了。她从行囊中翻出一块长纱，披在头上，换来身旁的一声嗤笑。

“荷兰德的实验室就在附近了。”

烈阳与热浪根本无法给红发的1st特种兵造成任何困扰，杰内西斯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即使脚下踏着的是西大陆临海处最荒凉的广漠，他也宛如贵公子一般，依旧走出了在自家后花园散步的架势。

见她真的顶不住这沙漠之上的炎炎烈日，杰内西斯啧了一声，满不情愿地朝她丢来一瓶冰凉的水。

她差点没接住。

“原来暴雪魔晶石还能这么用……”清凉的液体入喉，她没忍住喟叹了声。

手心的塑料瓶里，还有没完全融化的冰渣子。

但这似乎不是单纯的白开水，她抿了一口，再抿一口，在凉意中品出沁人心脾的甜味。

她不可思议地转头看去：“你们1st出门远行，还带果汁吗？”

“……”她被杰内西斯白了一眼，“更正，是产自巴诺拉村的白苹果汁。”

克利尔地区是星球上最大的监狱。因为天气酷热、沙漠无垠，荒废的土地上，没有任何植物和水分，所以只要罪犯被关押进克利尔中央的监狱，就基本被宣判死刑。毕竟活在这片废墟上，单靠一己之力也逃不出去，和死了也没什么差别。

荷兰德的临时实验室就建立在监狱旁边，这里比神罗的实验室要简陋得多，地下空间窄□□仄，表面污垢沉积的老旧器械随意堆在角落，生锈的铁架子上排着一列列化学试剂，空气里充斥着难闻的各类药水混杂的气味，还有锈铁被暴晒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冷白的灯光挂在天花板上，根本无法把整个实验室照亮，她粗粗扫了一眼，在那些明显是从宝条实验室里淘汰出来的仪器旁边，找到了一箱的头挂式手电筒。

“杰内西斯？你怎么会来这里？”凌乱的脚步声从实验室的尽头传来，荷兰德恰好处在中年发福的阶段，微肿的身体在这狭隘的窄道里穿行显然十分艰难，他的头发乱糟糟的，不知道多久没有洗过，挂在鼻梁上的镜片还有着未及擦拭的尘埃。

在她打量荷兰德的时候，荷兰德也看到了她。几乎是肉眼可见的，她看到荷兰德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敌意和警惕，再开口时嗓音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松弛：“这是宝条身边的研究员吧？过来这里干什么？”

灯管之下，荷兰德的镜片有些反光。

“伸展光与暗之羽翼，身怀通向极乐之赠礼。”

杰内西斯轻飘飘地扫了她一眼，递了个她自己都没看懂的眼神，而后迈开长腿，休闲地霸占了办公桌前最宽敞的沙发，从怀中慢悠悠地掏出自己的诗集。

……

她懂了，那个眼神是“你自己发挥”的意思。

“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她把视线从杰内西斯身上收回来，兀自站在实验室入口的位置和荷兰德对视着，“荷兰德博士，我认为我们目前的目标是一致的。”

“我和宝条的走狗能有什么一致的目标？”荷兰德堆满肉的脸颊上浮现一抹冷笑。

宝条的走狗。真是熟悉的称谓。她没忍住又瞟了杰内西斯一眼。

“你不想做掉宝条吗？”

她看到两抹同样的诧异。

于是她换了委婉的措辞更正道：“把宝条踹下去，自己上位。”

“哦？这么说，宝条还养了只野心勃勃的狼在旁边？”荷兰德不置可否。

谈判桌上，谁把自己真实的目的说出来，谁就输了。她和荷兰德并不算熟，但她却认识很多和荷兰德接触过的人，有科研人员、有特种兵、有塔克斯，甚至还有普通的神罗士兵。

在宝条嘴里荷兰德是一个三流的科学家，一个野心很大能力不足的废物。

而某些特种兵和塔克斯的嘴里，荷兰德则是个真小人。

这些充满蔑视或偏见的评价，落入她耳边，却成了仙音妙句——

小人好啊，面对小人，直接盯着对方的痛点画饼就是了。

但她一定要把自己和宝条闹僵这一点藏好了，不要表现出任何狼狈、不得已、走投无路的破绽，更不能表现出是来“投奔”的态度。把主动权握在手里，这才有得谈。

而坐在一旁的杰内西斯，以及他此刻所代表的三位1st，就是她最大的底气——只要杰内西斯别乱说话。

头顶上的电风扇吱呀作响，摇摇晃晃，卷起的风流也微乎其微，根本无法驱散充盈在这地下实验室里的燥热。

她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解下头纱。必要的时候，任何物品都能成为增加气场的工具。她将头纱随手搭在旁边的仪器上，手指抚平轻纱褶皱的动作优雅而缓慢，脊梁在无人察觉之处慢慢挺直，她微昂起下巴：“错了。”

荷兰德随着她的动作转身，镜片上最后一丝反光也随着这个动作消弭，她得以清晰地透过镜片，看见对手的眼神。

“不是宝条养狼，而是嗜血的猎手闻着味道，追到他的身边。”她说道。

眼下的站位颇有意思——荷兰德在最中间，面对着她，背对着杰内西斯。

她的目光越过荷兰德，能够轻而易举地看见男人身后的特种兵不知何时放下诗集，坐直了一些，看向她的视线里再度带上打量。

但她不怕被杰内西斯发现，反正就连萨菲罗斯都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隐晦地递回一个眼神：让我演下去。

红发1st的唇角勾了勾。

“那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荷兰德板下脸，没什么表情，“照你说的，你自己应该就能咬死宝条。”

落魄的科学家脸上，甚至带有嘲弄之态。

“也错了。”她说道。

荷兰德的表情出现一刹空白。

脑海里出现萨菲罗斯提刀漫步的身影，她略一思忖，很快又想好方案。她将双手插进衣兜，仿照着脑海中那人缓步的节奏，迈开脚步。

高跟鞋底在铁皮铺就的地板上敲出笃笃声响，这是比心跳更慢的步履，却不疾不徐地，朝着猎物逼近。

有点像午夜时摆钟里传出的钟声，和死神的脚步同频。

在她走到荷兰德身旁的时候，她看到有一丝银亮的汗水在他发间滑过，她得意地笑了。

“不是我想要来找你，而是杰内西斯认为，或许你需要我的助力。”

视线的余光中，她看到杰内西斯明显怔了一下。但红发的特种兵飞快地在荷兰德转头看他的时候调整好表情，锐利的眼眸微眯起来，略有些不善地扫过她。

她大大方方地任他打量。

——反正从前日早晨的餐桌上，包括杰内西斯在内的三位1st就已经和她是一条阵线上的人。

“……杰内西斯？”荷兰德呼唤杰内西斯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犹疑。

她在荷兰德的身后微挑起眉。

红发的1st不爽地啧了一声，他把《Loveless》重新收回到风衣内侧的夹层里，环起手臂，换了条腿翘，不算畅快的神色完完全全对准荷兰德，“是又如何？哼，反正你也被神罗冷落那么久了。再这样下去，被神罗囚禁死都没人在意。”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报不报复神罗另当别论，至少从目前来看，不管是你还是我，都想干掉宝条。”她的语气十分轻慢，倨傲地缀在杰内西斯的尾声后，“后面的事情后面再说，至少我可以告诉你，我对于宝条来说足够重要。”

荷兰德死死地盯着她，脸上青筋不断抽搐。

过了好半晌，他才从喉间逼出诘问：“怎么证明？”

“我知道部门最机密的情报，也知道宝条的死穴。”

她绕着荷兰德踱步半圈，恰好让五官掩藏在特种兵的视线死角。

荷兰德的目光始终紧紧地追着她，她挂起笑容，唇瓣微动，无声地做了个口型——Jenova。

荷兰德神色一变。

她嘴角的笑容加深，继续用气声加码：“我知道宝条把它藏在哪。”

……

后面的事情就无需再说了。

她把投奔包装成更有重量的合作，而荷兰德答应了她。

杰诺瓦计划是宝条如今最拿得出手、也最重要的项目，当年他就是靠着这个把荷兰德挤走，自己坐上主管位置的。而可悲的荷兰德虽然和宝条同期加入这个项目，如今却连项目的后续都知之不清，就连杰诺瓦母体被藏在哪都不知道。

她用荷兰德的终端，给神罗发了个转组的申请，利用信息差打了科学部门一个措手不及。

——荷兰德不知道宝条带人去尼布尔山的事情，而宝条也不知道她辗转去了特种兵的营地，最后又来到了荷兰德这儿。

就算荷兰德后面知道她和宝条弄僵的事情也无所谓了，木已成舟，她和荷兰德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而且她确实知道一些荷兰德并不知晓的情报。

而让杰内西斯送她过来的好处也就在这里了。

今天在荷兰德面前开的这个头，不多不少刚刚好。

换安吉尔演不下去，安吉尔心性善良，又正义凛然，且不说她这样恐吓荷兰德效果会如何，在一切开始之前，安吉尔是绝对不会赞同她的行径的；换萨菲罗斯效果不好，萨菲罗斯或许会配合她，但一来他和荷兰德不熟，二来……他和荷兰德之间也始终少了丝特殊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