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条的目光阴恻恻地从她身上划过，周围研究员噤若寒蝉，她面不改色地走进人群中，不远处传来一声哈欠。

她往那里看了一眼。

红发的塔克斯一手懒懒地提着自己那根电击棍，大半边身子靠在别墅一楼的承重柱上，感受到她的视线，雷诺掀起眼皮，看向她。

下一秒男人脸上蔫蔫的神情骤然一变，细长的眉毛上挑，一副戏谑之态。

她果断地收回目光。

……昨晚雷诺明明喝得烂醉，今天居然还能起这么早。不得不说不愧是塔克斯。

“希望有些人可以培养好自己的时间观念，时间就是金钱。”宝条阴阳怪气地开口，或许是因为她终究不算是迟到，故而那张向来刻薄的嘴里也没有直接吐出她的名字，“走吧，出发。”

他们并没有请村里的向导，进山的路宝条无比熟悉，基本上他们都是听着宝条的指令走的。

尼布尔山脉地势险峻，山路极不好走，曲折弯绕不说，路上还潜伏着许多怪物。

依然是按照昨日进山时的方式，两名塔克斯一前一后护卫队伍，队前的雷诺击杀怪物开路。

云烟缭绕之下，散发着荧绿幽雾的庞大魔晄炉逐渐清晰起来。

虚空中有一条条的线，黑色的是灾厄之线、绿色的是生命之线、金色的是无法抗拒的命运之线、红色的是无法扑灭的业火之线，一条又一条，错综复杂，在无人能看到的地方，交缠成蛛网的形状，盖在烟雾迷蒙的尼布尔山上，像一张无法被打破的结界。

网的中心是那座屹立山巅的魔晄炉，魔晄炉的中间，是圆形布局、陈置着巨大培养舱的实验室。

因果与罪业以这里为起点，朝四面八方探出枝桠。

她站定在魔晄炉外层的样本室，仰头用目光描摹着实验室门口上方的挂牌，心情复杂至无法用言语概括的地步，她只知道稍不注意，颤抖就会如指隙间无法捧稳的水一样倾泻出去，惹人生疑。

——JENOVA，挂牌上烙印着这串字母。

这是存放杰诺瓦母体的地方。

双手插在衣袋里，死死攥成拳头。她紧绷表情，缀在队伍的尾部走了进去。

塔克斯并不被允许进入到最核心的区域。最后他们尽职地关好门，厚重的金属门在她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响，隔绝实验室与外界。

冷白的灯光就像手术室天顶永远不熄的光线，映照出银白刀刃无情的温度，高浓度的魔晄因子浮动在空气里，令人头晕目眩。

她藏在所有研究员的最后方，竭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这里，是本世纪星球最伟大实验项目的孵化基地。”

死寂的空间里，回荡着宝条愈加急促的脚步声和高亢迷醉的嗓音，他顺着架空的栈道上行，一步步靠近实验室最中间的区域。

栈道的终点处高耸着一座羽翼高扬的女性金属雕塑，高矮堪比一名成年男性。那女人雕塑看起来冰冷而无机质，冰凉的肌肤和死水般的空气、以及充满腐蚀意味的魔晄溶液合而为一，似乎跨越了能够消湮一切的漫长时间。

那应该是古老、崇高、不为人知的恒久神秘，如神明一般的存在。

可她对上雕塑那空荡荡的眼眶时，却只觉得心底发寒，好似透过这跨越生死与时空的对视，面前这具雕塑活过来了一样，那双浸泡在令人战栗的冷意中的金属手臂，从她惊惧的目光尽头伸了过来，越过众人，亲昵又暧昧地环抱住她的脖颈，无生命的手指抚摸着她后颈，冰凉的嘴唇从她的额角寸寸滑落，贴到她的唇边，无机质的竖瞳在虚空中凝视着她，勾连出诡谲的惊悸。

轰轰闷响从雕塑的位置传来过来，她悚然抬头，才发觉是宝条按下了雕塑旁的开关。

通天的羽翼颤栗着沉了下去，雕塑的手颤抖着垂了下去，雕塑也垂了下去，下降至和栈桥齐平的高度。

并没有什么死物复生，刚才的一切恍如只是她的幻觉。

可手臂上浮起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还没消散，四肢都在发冷，她拢紧外衣，耳边仿佛听到了不存在的声音。

——达索琳呀。

达索琳。

「我」在注视着你。

她终于没忍住神经质地一抖，引来宝条轻藐又含怒的目光。

“达索琳，”强光照射下，培养舱里冰蓝的溶液投映到宝条的身上，有一瞬间宝条的嗓音和她的幻听重叠到一起，可上司接踵而至的责骂却像触底的绳索一样将她拉回人间，她恍然惊觉自己已经冷汗涔涔，实验室空调的冷风吹来，她浑身都在发冷。

宝条说：“你到底在做什么？”

她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宝条沉下脸的表情是如此的亲切可爱。思绪回笼后她浑身都像虚脱了一样，快要站立不稳。她却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轻笑起来。

“我只是在惊叹……眼前的造物。”

这是契合对方心意的溜须拍马。

“祂让我感觉到一种非人的、跨越物种的冰冷和伟大，似乎平凡人类在祂面前都渺小如蝼蚁，让人忍不住想颤抖膜拜。”

必然要正中下怀。

——正如前世的她一样。

肉眼可见宝条的神色舒缓了下来，显然她的恭维正合他意。

“哼，那是自然……毕竟你眼前的，是人类所无法想象的生物。”

全身死白、僵硬许久的女尸浸泡在宝条背后的培育舱里，如刺青般绽放在躯体上的尸斑并不能影响她的观感。女尸容貌冷艳清美，如绸的银色长发在混杂魔晄的福尔马林中散逸开来，人体组织也如深海生物破体而出的脓疱般散逸，大肠、小肠、肝脏、胃部、子宫……畸变的器官猩红如血，浮漾在艳美的女尸身旁，构成瑰艳森然的科学藏品。

她是死物，可偶尔轻轻震颤的器官却仿佛昭示她未死透。

JENOVA，戴在她头顶的金属罩箍是这么写的。

“……JENOVA？”艾利欧姆仰头望着培养舱里的尸体，低声念出她的名讳。

“杰诺瓦，也是我们的项目名称。”宝条高高在上地说，他站在实验室的最高处，俯视着一众研究员。

“以你们现在的能力，还不配了解这个迷人名字背后所代表的美妙含义……”似乎是想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宝条倏然抬手遮住脸，双肩不住地颤抖，低沉而断续的笑声在手掌的背后发出来，十分瘆人，“你们只需要知道，通过杰诺瓦，我创造出了这个世界上最强大也最伟大的造物，那是可以比拟神的存在。”

过了好久他才放下手，镜片后的沉浑眼眸里，浮漾着歇斯底里的癫狂与着迷：“好了，现在，协助我，提取我迷人的杰诺瓦的细胞吧……”

“我知道你们对J试剂的构成好奇已久。”

“达索琳，就由你先开始，如何。”镜片后的目光，定格在了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