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知道这些后果,就给我……”
“就怎么样,知道这些又怎么样?”她面无表情地打断。此前一直被她死死压制在心底的某种东西此刻终于冲破桎梏,她没忍住用了重音。
她依然维持着冷静的姿态,可表面的平稳对于她来说,只是失控前最危险的征兆。
熟悉的灯光,压抑的氛围,分不清虚实的阴暗,现实与梦境几乎要重叠在一起。透过面前一如前世的宝条,她看到自己理智的高墙在寸寸坍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冲刷脊梁,她几乎要控制不住颤抖。
人活于世,身如飘萍。她的前二十年有大多数时间都如浮萍一般,每在这世上苟延残喘多一日,遇到的不得已和不能够的事情就会更多一些,不得不让步的时刻也就更多。小到具体的某个事件,大到生而为人的原则底线,为了生存与野心,她已经改变了自己太多。
做的太多,错的也太多,难道重来一次,她还要让万事都要如滚雪球一样,去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去想及时止损吗?不了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同前世不会有人记得的那一份一起,对话的人在开口的一瞬已非宝条,更像是她自己。
“我已经做了太多我不想做的事情了。现在我唯一确定的、出自我个人意愿的、想要尽全力去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
“我想追求萨菲罗斯,我喜欢他,我爱他。”她轻轻地说着,“只有这一点,我不会再妥协了。我也不想改变。”
想要去做的事,她想她前世大抵尽已做完。于权力地位上,她想至少在宝条活着的时候,她已努力走到尽头;而至于世间风景,前世最后那一个月,她也用脚丈量过星球的每一寸土地,大概也算看遍。
横贯她两生的执念,也就只剩下萨菲罗斯了。所以……
“就算前路是死,我想我也不会再害怕了。”
远处好像有什么窸窣的声音停下了。
“爱?你在开什么玩笑?哈,你们才只见过一次。而且你这样的人,也会有爱吗?”那是宝条发自内心的嘲弄。
“达索琳。”宝条终于抬起头,为此他甚至还直起了常年佝偻的腰板,整个人散发出浓烈又浑浊的恶意。
他用中指顶了顶镜框中央,于是花白的镜片上立刻出现令人胆寒的反光,映衬着他嘴角似癫似狂的扭曲弧度,宝条朝她慢步,“我本来觉得,你是你们这期最有潜力的研究员……”
他先是用带有惋惜的措辞感叹了一句,但她心里只想冷笑。她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宝条朝她走来。
“为什么你这么不听话呢?”
宝条又叹了一句,沉重的脚步声在无人的实验室里发出幽冥般回响,就像死神降临前末日的钟声一样。
咚、咚、咚……
“不听话的研究员,在这里可就只剩下一种价值了。”
他站定在她面前,右手放进白大褂的口袋里。
“哦?你要拿我做实验体吗?还是拿去喂那些怪物?”她放低音量,审视着宝条的动作,毫不露怯地和他对峙。
现在已非工作时间,在神罗大厦内部,公司不可能允许宝条做得太过界的。
“不,我有更好的方案。”宝条朝她诡笑着抬起手。
“什么方案?”
啪。
那不是她的声音,而与话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别的钝响。
闪烁着荧光绿般邪异色彩的针筒掉到了地上,她仓促地转过目光,某道熟悉的高大身影不知何时出现了,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挡到她身前,用那只覆着黑色皮革的手掌攥紧宝条的手腕。他似乎丝毫没有收敛力气,因为随同针筒掉地一同响起的,还有骨节碎裂的声音。
“萨菲罗斯?”她回过神来,惊讶地看向他。
她并没有看到特种兵凯旋回归的新闻,萨菲罗斯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而在她的身前,萨菲罗斯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宝条。特种兵紧绷的面部线条上写满了触目惊心的怒意,在不笑的时候,1st的压迫感简直能将所有挡在他面前的人碾碎。幸好她是站在他身后。
听到她呼唤,过了四五秒的时间,萨菲罗斯才缓缓地松开了手。可那双无机质的碧绿竖瞳,依旧在注视着宝条。
“萨菲罗斯?”见到先前话题的主角出现在面前,在短暂的讶异过后,宝条连疼痛的手腕都顾不上管,那双粘稠的眼睛立刻死死地黏在萨菲罗斯身上。
他又一次露出了那抹怪异的笑容,既阴邪,又迷醉,只一眼就能让人激起全身鸡皮疙瘩。就好像在他面前,萨菲罗斯是一块散发着绝妙香味的唐僧肉。
“主动来科学部门……这可不多见。”
“所以,你要说的是什么方案?”萨菲罗斯寒声询问,并没有接过宝条话茬。
“你是要保她么?这可不多见。神罗最完美的英雄可不该有偏心的人。呵呵呵……”
“……萨菲罗斯。”她的声音突兀地插进了二人的对话中。
就在适才宝条话音落下之后,她就敏锐地察觉到萨菲罗斯身上的气压变了。
该怎么说呢,那就好像是沉睡的火山,猝不及防被外物点燃,因而岩浆沸腾,蠢蠢欲动,火山表面维持的平静将欲碎裂,化作毁天灭地的爆发。
她看到萨菲罗斯的双眼已经危险地眯了起来,那是鹰隼猎食前信号。但就在他准备动弹的时候,她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萨菲罗斯回头朝她看来。
宝条也朝她看了过来。
她自动屏蔽了后者的目光,朝着萨菲罗斯轻轻摇头:“宝条博士所说的,应该也无非是科学部门在做的实验……”
她不能让萨菲罗斯追问下去。
“谢谢你来帮我,我们先走吧。”
她猜到那个针管里面的是什么了。
那是灾厄的源泉,堕变的开始。
是一切罪恶和痛苦的原型。
除了喂怪物和被拿来做一般实验的样本以外,站在这片罪孽之地上的人还能被宝条榨取什么价值呢?
无非是围绕着那个东西而已。
Jenova计划,Jenova细胞。
宝条所想的,大概也是拿她来做实验样品,在她体内注入Jenova细胞。
这是科学部门内部机密程度最高的项目。
但现在显然还没到能让萨菲罗斯知道这一切的时候。
“你想知道么,萨菲罗斯?”宝条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些许,带着怪异又蛊惑的意味,“达索琳还能发挥什么价值,你想知道么?实验室里准备的最为绝密的方案,你想知道么?”
“够了。”她厉声叫停。
手下的力道忍不住加重,她像溺水的人竭力抓住水上浮木一样抓着萨菲罗斯,呼吸节奏都紊乱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在难以忍受地发抖。
可她还是咬着颤抖的牙关,尽量撑起冷傲的姿态,从鼻间逼出一声充满讥讽意味的嗤笑:“博士,这不合适吧。”
宝条微微挑眉,古怪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到了她的身上。
死寂开始蔓延。
那是令人多么不适的的死寂,阴霾始终如影随形,虚空中仿似还有一条被绷紧的弦,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绷断,发出刺耳的巨响。
萨菲罗斯垂眼凝视着她,同样不发一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什么?这个眼神算是审视吗?他会不会发现那些她试图掩饰的东西?但就算她不掩饰,宝条真的就会这么直接地告诉萨菲罗斯吗?那有关Jenova计划的一切。
时间缓缓流淌,被拉长到焦灼的程度。她几乎要顶不住这道目光中晦涩难明的意味,脱力般松开手。
但就在收回手的瞬间,她的手掌被他以不容忽视的力道抓住了。
怎么会?
她惊愕地抬起眼。
可萨菲罗斯脸色如常,没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也不知道最终僵持了多久,最后还是宝条出声打破了这种寂静。
“既然萨菲罗斯你要保她。”宝条用着如蟒蛇爬行般缓慢的速度,嚼弄他们的名讳,“那我自然不会对达索琳做什么。”
——那只是暂时的。
他们保持沉默,一同走出了实验室。
而宝条还在后面幽暗的地方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完全消失。
经此一遭,时间已经不算早了。
按照正常的下班时间,平时她走出神罗大厦的时候,还能在天空上捕捉到夕阳的残照。即使微弱,却也好歹在灰暗的天地里留下一点工业污染以外的痕迹,彼时天空也还没被晕染成完全的深蓝。
而此刻完全难觅星辰月亮的夜空之上,只余和神罗实验室一样的黑暗。沉郁的积云压人心头。
“你知道宝条说的内容是什么。”电梯门合上以后,萨菲罗斯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垂下头看她,碧绿的竖瞳里夹杂些许审视的意味。
“……”
“不能说?”他顿了一下,“还是不想说?”
她慢吞吞地张开唇齿,想要从喉咙中挤出两句辩解。但不知是否是因为无力感太过强盛,她的唇瓣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落下什么声音。
“不能让我知道?”
“我不想骗你。”她终于应声了。
“和我有关?”
真是敏锐得过分。
萨菲罗斯慢慢地收回了手,她这时才发现,原来从刚才在实验室里开始,萨菲罗斯就一直在抓着她的手。如今支撑了她一路的力道松开,她顿时感觉电梯的地板变作一块底盘不稳的圆盘,自己无力立足,身形摇摇欲坠。
于是她抬起头,求助般望向萨菲罗斯。
电梯门上方的数字在飞速下滑,从66层到1层好像就只过了眨眼的功夫,她的手指却一直在颤抖着,是余惊未散吗?
无声对峙的时候,总会有一方是要妥协让步的。
在电梯内叮声响起的时候,萨菲罗斯心底叹了口气,顶着达索琳自己都未察觉的带有一丝央求的目光,他朝她伸出了手。
她用力地握住了他,而后又小心地将手指贴了上去。
到十指相扣的程度。
萨菲罗斯顿了一下,手掌处是有些逾距的接触,但最后他还是没有挣开她,而是用着和平常一样冷静的语气叮嘱:“如果不能说,那就最好把秘密藏好了。不要让任何人发现。”
毕竟这种不能说的东西,一旦被揭露,总是要掀起令人胆寒的风波的。
就是不知道藏着这个秘密的人,顶不顶得住掩藏背后所需要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