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偷偷地用余光瞟了周围一眼,面不改色地指了指最近的店面。
“说了要感谢你的,我们进去看看?”
“我还以为你想要一直这么走下去。”萨菲罗斯说。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路总要走到尽头的。”
他们一起走进了店里。这是一家老旧的服装店,昏暗的灯光无法照亮里面的每一处角落,空气中弥漫着木头腐朽和潮湿的味道。如果魔晄的气味再浓厚一点,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确信这家店是建立在贫民窟里,而非圆盘上的世界。
但想到圆盘上的钢铁城市只是牢笼上的另一个牢笼时,这种诙谐的念头便不提而散了。
顺带一提,米德加是一个一分为二的城市。22年前,神罗选择了一座位于星球东大陆北部的城市,招募无数工人,在这里建立了世上第一座以魔晄为主要能源的城市。
或许是为了表现神罗公司的高大伟岸,他们在距离地面50米高的地方,制造出了稳固的钢铁圆盘。泥土地和圆盘通过承重柱和螺旋阶梯连接,巨大的钢铁圆盘几乎遮挡了所有的阳光。于是得以见光的地方被称为上层城市米德加,至于那不见天日的底部,因为堆积了太多建造时期遗留的工业废品,而被称为下层的贫民窟。
人的命运,也被这离地50米高的圆盘,分为上等和下等。
对于达索琳而言,选择服装店是即兴,就连看到它也是意外的意外。但就在她提议进来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好谢礼是什么了。
萨菲罗斯对逛店和购物都毫无经验,从进门时起,他便一直走在落后于她半步的地方。虽不明显,但他的神色依然有些意外。
他的衣物向来都是由神罗统一供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带他进服装店。
而她就像是一只梭巡自己领地的野兽一般,视线扫视一圈,很快地找到猎物。在昏暗的灯光下,店铺的老板也昏昏欲睡,她走过去,敲了敲桌子表面,迎着对方惺忪的目光,轻声说了句什么。
老板很快将她看上的商品取来。
那是一双长度大概到萨菲罗斯小臂处的,黑色的皮革手套。
在她拿着手套走到萨菲罗斯面前的时候,向来冷静沉着的特种兵脸上终于出现了肉眼可见的惊讶——眉头打破某种既定的阈限微微上抬,瞳孔因为讶异而扩张些许,就连向来紧抿成一个好看弧度的嘴唇都微微分开了。
他的声音里有抹不易察觉的紧涩:“为什么送我这个,神罗……”
“神罗会配备,我知道。”她轻声打断,话音出口竟是出乎意料的坚定,“但我想送你这个……”
她小心地觑着男人的神色,试探地说道:“抱歉,是我太过界了吗……?”
萨菲罗斯静默半晌,“……不,我只是。”
“有点出乎意料。”
“不是讨厌就好。”她松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不试试吗,萨菲罗斯?”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几近沉寂的空气中,他们仿佛在用视线进行无声的较量。
萨菲罗斯紧绷片刻,似乎在坚持着什么难以言述的底线,但很快他就在她堪称执拗的目光下缓缓放松下来。他终于脱下了他原本戴着的皮革手套。
因为常年遮掩在手套下的缘故——几乎从没有人见过萨菲罗斯不戴手套时的样子——萨菲罗斯手掌的肤色甚至比脸部还要白一个度,本来该被人称为苍白病弱的手掌,却因为上面虬起的青筋和分明的指骨而显得格外有力。这是一双天生就该用来握刀杀人的手。
她摸了摸手里的手套,朝他递了过去。
“……多谢。”他从她手中接过手套。
飞快的瞬息,手指无意间擦过,像短暂碰撞的两颗陨星。
萨菲罗斯的皮革手套常年冰冷,但藏在下面的那双手,温度却出奇滚烫。就好像可以焚尽一切的红艳山火一样,不经意间就将灼然温度传遍山野。
她的手指动了动。
被触碰到的手指微微动弹,有些留恋地,被她飞速藏到身后。
早在刚从老板手里接过这对手套时,她就已经十分满意。异常结实的材质,手套表面皮革的纹理流畅自然,微微粗糙,防滑性应该很好,无论握枪还是拿刀都能稳稳拿住。内里有一层薄薄的羊绒,眼下正值深秋,等天气冷了他也不用摘下来。
这样的话,萨菲罗斯佩戴这对手套的时间也就可以更久一点了吧?
正好可以代替她,温驯又亲近地和他手掌贴合,作为他最常用的物件,在平日训练或前线杀敌时都陪在他身边。就算哪天她不在了,它也会代替她,在萨菲罗斯身上留下一个她存在过的痕迹。
她不敢再看去一眼了,生怕目光透露她自私又微妙的心思。
劲瘦的指骨夹住手套尾部,轻轻往上一扯,手指很容易地就嵌入预留出的孔洞中,被密闭的布料包裹。他摊开手掌伸她面前,做出了放任打量的姿态。
“可能有点松。”萨菲罗斯说道。
于是她依言抬起了手,捏了捏他覆着手套的手掌。他的呼吸停顿了一下,手掌连同身躯都僵硬了少许,但她仍恍若不觉一般,一只手捏着他腕骨的位置,另一只手从掌心为起点,一寸一寸往上轻捏,估算多余的布料空间。
她的力道对于萨菲罗斯来说并不算重,但这可比遭遇致命攻击时要难耐得多。如同羽毛抚过脊骨一般的触感,隔着两层皮革,传递入他手心中。
他竭力忍耐着将要加重的呼吸,微微扬起了头,喉结不经意间滚动了一下。从他的视角,能够很清晰地看见达索琳低头观察的模样,女人认真的神态仿似这个距离没有任何狎昵,而他的手指已经要在陌生的轻抚下朝内蜷缩。可就在指尖刚有收蜷的势头时,她就按在了他指根的位置。
……更加不能动弹了。
她的双指夹着他手指两侧,从指根一点点地挪移到指头的位置。
呼吸是灼热的,温度是灼热的,就连原本久置在空气中而冰凉的手套,都要在这难熬的时间中变得灼热起来。
又或许那对全新的皮革手套早就染上了她的体温,在他接过戴上之前。
她忽然收回了手——毫无征兆地。
某种恍然的情绪在萨菲罗斯心底稍纵即逝。他如触电一般飞快地收紧手指,将双手握成拳,似乎通过这样的动作,就能驱散莫名的心火。
“尺寸不合适吗?不好意思啊,这款手套已经很久没生产了,只有这一个尺码了。”老板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在离他们不远处的柜台解释道。
“唔……我估了一下,也没大多少。拿针线改一下就好了。”达索琳转过身说,“有针线吗?”
“有的,你们等一下,我这就拿来。”
……她就这样转过了身,只给他留下一个背影。
指尖似乎还留有微妙的触感和温度,萨菲罗斯捻了捻略有些宽松的手套,垂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用这么麻烦。”远处灯影晃动,墙壁上倒映出端着针线盒的影子,萨菲罗斯开口说道,“就这样也可以,不会有太大影响。”
但就在他说话的同时,她就已经十分自然地从老板手中接过了针线盒,此刻正对着房间里微弱的灯光,将那黑色的丝线穿进针头的小孔中。闻言她怔了一下,手中的线也随即往旁边一斜,擦着那不知有没有一毫米的小孔过去了。
……她打算亲自修改?可明明服装店的老板就在旁边。
“真的不用吗?”她的手指在无意识地转动着绣花针。
“……那麻烦你了。”他低低地应道。
服装店的正中间有一个很小的桌子,上方除了古早的煤油灯和一个茶壶、四个小茶杯外就再也没有其它东西。
桌子很小,凳子也很小,他们围着小圆桌坐了下来。
“手搭在桌子上?”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声。
萨菲罗斯照做。
“……可能要抬起一点。”
于是他稍微抬起了手。
“还是不太够。”
再抬高点……她抓住了他的手腕。
“这样就好多了。”
耳边响起了心跳的声音。
那是很低缓的幅度,间奏和她的呼吸一样长,几乎难以发觉,却随着她吐气时身体不自觉的抖动,而让他隔着手套感知到。她的呼吸正打在他的手套上。他感到指尖有些瘙痒,或许痒的并不是手指,而是上面覆盖的那层皮革。但好像也没什么差别。
达索琳已经支付过金钱。眼见她真的会缝纫,那年老的老板索性就不管他们了,直接坐回到柜台后面继续打盹儿。
在这个地方,他好像不是神罗打造出来的英雄萨菲罗斯,而是只是他自己。
店里没有放电视,附近的街道也很安静,除了身体里的心跳声、女人清浅而经过克制的呼吸声以及老板间隔许久的呼噜声以外,就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
关上大门以后,店里里面几乎没什么风。除却她不断动作的手指,以及反射着白炽灯光线的银针以外,也没有什么可以看的东西。
他只能看她。从她专注缝纫的动作,再到看她本身。
她确实很讨人喜欢,难怪他手下的特种兵们都常常提起她。
……可为什么要做到这样?
“什么?”
直到达索琳困惑地停下动作抬头看他时,萨菲罗斯才发觉他将心声问了出来。
他犹豫了很短暂的时间,就果断地问了出来:“如果是答谢,手套已经足够了,你没必要这样……”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斟酌用词,“亲力亲为。”
她有些迷茫地眨了下眼,而后飞快地领悟到他的意思。她没忍住笑了出来。
“?”
“咳,没什么……”她顿了下,而后慢慢地扬起笑容,“既然说是谢礼,那当然要给到最好,才能体现出来心意啊。”
——心意。
萨菲罗斯有些陌生地在心里咀嚼这个词汇,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滑过心间。
什么是心意?
是他过去二十年生涯里从未体验过的东西,是一滴沙漠中能够润泽一切的甘泉水,是他以前或许渴望过,却从来没有人正面回应他的,于是被他任由那点微不足道的渴盼在麻木的战斗中慢慢凋零的不切实际的妄想。
她很快就改好尺寸。收起银针之后,她再度捏了下他的手掌,让他试试松紧。
萨菲罗斯活动了一下五指,又试着攥拳和拿取物品,尺寸改得很好,一寸不多一寸不少,就是……
“看起来似乎很合适呢,就是你摘手套的时候要费点心了。唔,会不习惯吗?”
为了让手套能更妥善地贴紧他的肌肤,并且不容易滑落,她在手套的尾部做了些收口的改动。
“不会。”萨菲罗斯轻而郑重地应道,“很合适,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