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瑄明白,他眼睛瞎了,所以他只能通过听声音,来判定对方是不是很痛苦。
这种情况,如果是在从前,他一定会顺着他。
安禄山又腾出胖手,正正反反连扇了他十几个耳光。
李庭瑄的脸颊高肿起来,耳内充血让他一度听不到声音,然而,他却无声笑起来。
一丝复仇的快感翻涌而起,他咽下口腔里的血,安静的看着安禄山,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十分可笑。
安禄山松开手,侧了侧耳朵,依旧没有如愿听到惨叫声。在他印象中,李庭瑄是没有筋骨,轻易就会讨好他,向他求饶的人。他身上,是没有几根硬骨头的,怎么可能撑到现在还不主动哭着抱大腿?
“他晕过去了吗?”
“弄醒他,弄醒他——!!”他竭力嘶吼。
这会,底下的侍卫倒是学精了,没有人敢说实话。一盆冷水浇在了李庭瑄身上。
安禄山张着双臂,身子微弓着前倾:“他是不是醒了?”
“打他!给他用刑!我要听到他叫!我要听到他向我求饶!!”
他一边吼一边咳嗽。
李庭瑄默然看着他,轻抿了抿嘴:这一次,不会让你如愿了。
几双手把他推到了木刑架上,手脚都被固定起来了。
鞭子,棍棒,这些都算是轻的。
十个手指被逐一用竹签子钉起来,指甲盖一个一个,被人用铁钳拔下来,再泡进盐水里。
李庭瑄强忍着剧痛,骨髓和鲜血沸腾激荡的声音让他一瞬间有些恍惚。
他知道,这种时候,是刑讯问话最好的时机。因为,他从前便是这么干的。
当真是报应,他在心里苦笑一声。
在极度痛苦的情形之下,他居然晃神了。
安禄山等了很久,他只听到手下的怒叱,却始终没有等到李庭瑄的声音。
他一遍一遍确认,对方是不是已经被打死,并且嘱咐不要弄死他。
最后,他彻底没了耐性。
“你们继续,别把他弄死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撑多久!”
李庭瑄脸上全是血渍,满头黑发凌乱的披散,遮住身上斑驳的伤痕,躺倒在地上。
满地的血流和污水,他身体发着颤。
他已经记不住有多少次醒了又晕过去。
那些经历就像一场噩梦,而他却永远沦陷在噩梦里,不会再醒来。
又静静躺了许久,他感觉身上重新有了力气,慢慢摸索着爬去自己藏有匕首的角落。
“不算什么……”他轻轻给自己打气。
铁门吱呀的一声,开出条缝隙。
李庭瑄马上警觉,停止动作。
进门的人脚步很轻,垂眸看着他,忽然开口:“放心,我不是来看你有多狼狈的。”他扬手,将一件长衣披到他身上。
李庭瑄略略抬眼,依稀辨认出来人是安禄山的长子:“你……来做什么?”
“你想报仇吗?”安庆绪漠然道。
李庭瑄微动了动,本已死灰的眸子慢慢染上丝色彩。他记得,安禄山的两个儿子,都是曾经想要弑父的。
“你想要我杀他?”
安庆绪淡道:“我先前跟你说过。你没有答应。这回,李大人总该答应我了吧?”他一点都不嫌这刑室腌臜,蹲身下去,“你应该很清楚,以我父亲的脾气,你这次是没有活路的。”
李庭瑄咬紧牙关,他心里很清楚,要去杀安禄山,刺杀成功与否,他都是没有活路的。
安庆绪纵然心里再想要安禄山死,也不会公然放任一个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人。
“他……已经谋反了,你为何还要他死?”
安庆绪皱了皱眉,显然是不喜欢这个问题:“你不像是那么多话的人。”略扬了扬眉,他仍是回答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他行事向来偏激,被你刺瞎了眼睛之后,脾气更加暴躁。今日殿前居然还想要杀我。而且,我愈发觉得他身上有异变,不似个活人。如今败局已定,倒不如我去杀了他,向唐军投诚,还可换个爵位,保住性命。你我都是同下他手底下被压迫的人,我想,你应该很明白我的心思。”
李庭瑄沉默,想起先前所受的刑罚,点了点头:“我要怎么动手?”
“明晚子时,我会悄悄把这里的门打开。然后支开这附近的人。从这里出门右起第三棵树下,我偷藏了一把匕首,到时候你去取。我会提前换走他寝宫的侍卫,你可以直接进去。”
李庭瑄不语,只是默然记下他所说的时间与细节,暗道:匕首,我也有。
安庆绪说完,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头:“李大人,我提前预祝你,马到成功!”
李庭瑄哑着嗓子,双目映出满地血渍:“我会杀他的。”
他是要报仇的,哪怕是死。
安庆绪拍了拍身侧的食盒:“好好休息,吃点东西。”
寝宫里的人果然被换了,一路上都被安庆绪打点过,李庭瑄要潜进去并不难。
安禄山仰躺在厚厚的床褥上,鼾声打得震天响。
这暴虐的人,睡觉的时候也比别人要闹腾许多。
李庭瑄握紧了手中匕首,轻手轻脚的走过去。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他胸腔怒焰难平,猛地揭开床帘。
冷冽的寒光映出他眉眼的煞气。
李庭瑄手中匕首高举过头顶,重重扎在他肥胖的肚子上,直接扎透了。
一下两下,血流满了床褥。
安禄山纵声大叫,叫得有如杀猪:“护驾——有家贼!!”
李庭瑄一刀割断了他的喉管。
安禄山喉咙发出咯咯的声音,瞪大眼睛,手脚抽搐,一时仍未气绝。
李庭瑄满头满脸都是对方身上的血,匕首无情刺落。他低低的嘶吼着,仿佛要把长久以来的愤恨全部发泄出来。
安禄山的气息弱了,终于,他胖脑袋一歪,不再动弹。
李庭瑄重重的喘息着,伸臂抹了把脸上的血。
突地,安禄山鼓胀的肚子炸开,一股黑气喷涌出来,穿透屋顶,射向苍穹。
“我不甘心——我要诅咒!!”低沉的声音在天际形成回响。
黑气在空中化出饕餮外形,又迅速变为骷髅:“以我之名,诅咒这大唐江山永世不得安宁——”
骷髅消逝。
远在千里之外的成都府内,卷着张草席如难民般哆嗦在街头的迟瑞猛地睁眼,黑气窜入眉心,他仰头发出一声嘶吼。
腰间的九灵圣珠射出刺眼白光,又迅速被打退。
他全身化出龙形,九天腾云。
窗外,人声、脚步声纷杂而来:“有刺客,抓刺客——”
李庭瑄双目被这黑气冲撞,仰面摔倒。
他单手捂着眼睛,痛楚直入脑髓。
“啊……”他低吼一声,踉跄爬起来,眼前黑一阵花一阵。
安庆绪率先冲出来,故作惊疑:“刺客在哪?”
“好像在陛下寝宫。”
李庭瑄撞撞跌跌冲到窗前,一个翻身纵跃,握紧匕首开始跑。
双目剧痛难忍,眼前的景物越来越朦胧。他凭着最后一丝模糊的影像,居然成功翻出墙头,冲出行宫。
身后灯笼火把汇成一条火龙,绵延不断朝他追来。
不时传来人声:“燕王陛下驾崩了——”
“抓刺客!!”
李庭瑄卖力的跑,脸上有冰凉的液体滑过,他抬手使劲擦了擦:我终于报仇了!
眼底忽然一阵猛烈的刺痛,直如被刀剜过,整个世界彻底黑了下去。
李庭瑄脚步一顿,他知道,这双眼睛已经瞎了。
凭着感觉,他一路摸索,绝不停步。
安禄山不是什么好人,安庆绪子承父业,又能好到哪里去?
忽然,脚下泥土一阵松动,紧接着天旋地转。
李庭瑄目中不能视物,没有留意到手上的匕首已经发亮。整个人横着滚下一段土坡。手上、肩头上被无数碎石灌木划破,他胡乱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却终究是失败了。身下忽然凌空,他不由自主从高空坠落。
耳畔风声呼呼。
李庭瑄心绪却是难得的平静,摔死,也比落在那些人手上,被乱刀砍死的好。
下坠速度加急,他一阵眩晕,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往脑门上冲,一口气没喘过来,就此失去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