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西,过了嘉峪关,进入漠北地区。沿途十分荒凉,官道被几场雪覆盖,驿站与驿站之间,往往跑几天也见不到一个车队。偶尔有几个打猎归来的猎户,提溜着数目有限的猎物目送骏马疾驰而去。
再翻过阴山,便进入回纥地界,人烟愈发稀少。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染白了长城内外近千里地域。
榆溪州一处民宅内,宽大的浴桶蒸腾着热气。
迟瑞披头散发,趴在浴桶内,泡着里头放了生姜的热水。
大地冰封,气温骤然降下来。
迟瑞身上仍是南下时的衣服,已经不足以御寒。他凡事都不主动开口对人言,强撑着赶了一路,在还没来得及进入下一座县城前就已发起了高热。
允鹤不得不放慢了速度,趁着他在泡澡的时候,大步流星地往毛皮铺子里去。
漠北不比中原大唐,少有成衣店铺。
允鹤面容俊朗,衣衫单薄,很快引来街上不少人的注目。
片刻后他买了好几身皮袄,又挑了顶狐帽走出来。
风雪又起了,且比昨夜来得更加猛烈,寒气灌入呼吸,呛得人生疼。暴风雪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
允鹤不由自主呵了下手。他向来对寒暑温度无感,此刻却真切感觉到冷,这确实不是什么好征兆。
感染风寒之人最容易犯困,迟瑞自己泡完热水澡,看到允鹤还没有回来,爬进被窝里哆哆嗦嗦的蜷成一团。
隔了有会,允鹤回来了,看到他已经钻回被窝里,把新买回来的一张羊毛毯子加盖在上面,又探手进去摸了摸他的额头,仍是滚烫的。
“赶路急了……”允鹤低叹了声。
迟瑞闭着眼睛,昏昏顿顿:“没关系……我……睡一觉就好……”
“病去如抽丝,哪那么容易好了。”允鹤替他把被子重新掖好,“你先养病,我给你配点药,等好了,我们就改道,沿着山脉背风走,没那么冷。”
迟瑞又含糊应了声:“发一会汗……能好……”
允鹤不再闹他,翻出街镇上买来的柴胡、白芷一物,开始配药。
傍晚时候,迟瑞服过药,又出了一身汗,总算恢复了几分精神,喝了大半碗粥之后,就拿出顾昀送他的画倚在床头上看,不时以手指在上面虚虚的勾画。
允鹤坐在灯下研究阵图。
迟瑞看了一会画,抬眼看到允鹤深锁着眉,刚想要凑过去。
身形微微一动,允鹤便即制止了:“才刚好了些,就别下来见风了。”将画好的几个阵图拿过去给他看,“你看哪个更像是那天晚上,从阴兵身上掉出来纸符的图样?”
迟瑞低头,在这几张阵图上来回比对:“都……有些像……”
允鹤皱眉:“那就是都不像了。”
迟瑞还待再说什么,允鹤已经扬手,将这些阵图全部撕了。
“罢了,多想无益。”他弹指打熄了灯火,只留下小盏烛台在床头照明,“休息吧。”
迟瑞白天里睡多了,此刻反而睡不着,看到允鹤已闭目盘腿,忍不住凑近了些,边细看他的面容边比对画像。
他悄悄的拿过张白纸,举到允鹤面前,又准备去拿笔对着描画。
允鹤蓦然睁眼,抓住他的手笑了笑:“怎么忽然对我的脸这么感兴趣?”
迟瑞轻抿了抿嘴,如实道:“想画张画……留着……以后允鹤哥哥不在……画就能陪我……”
允鹤一怔,指了指顾恺之的画:“你不是已经有一张……”
迟瑞摇头:“我想……自己画。”
允鹤收了他的画笔:“别画了。”
迟瑞目中的光渐渐褪下去:“……我画得不好……你不喜欢?”
“不是。”允鹤凝目看着他,“我会陪着你的。”他略微思索,“说让你一直跟着我,这样的话或许不好听,然则,我近期是真的这么打算的。”
迟瑞惊讶的抬眼。
允鹤使劲摸摸他的头:“我自入世后,这世上就本该只有一件事让我上心,那是关于长安城的安危。然而认识你之后,又多了一个你。我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同族血亲都已经历经轮回了。只有一个师尊。绯羽算是我的同门,还有就是你了,我是真的想把你当弟弟疼,带你回昆仑虚去,去我修行的地方。然则昆仑虚十分清苦,远不比俗世繁华,况且你又有血亲兄长在此。故而我曾动过这样的念头,却很快就打消了。如今长安妖乱,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下界,是说什么也得先把你带回去的。”
“所以现在,安心休息。”他说完,重新闭目打坐。
迟瑞仍有许多层出不穷的念头,他反复回味着允鹤的一番话,双手抓着被子的边缘,直至真的倦了,才渐渐睡去。
半夜里忽然敲起了警钟,霎时间尖叫声,孩童哭声,乱成一片。
“朝廷平叛征兵啦——”
“快走,快走——”
室内一阵乒乓作响。紧接沉重的嘭一声,显然是有人翻墙自后院逃了。
迟瑞自睡梦中惊醒:“怎么……??”
允鹤并不点灯,一袭白衣立在窗前,伸指戳破纱窗朝外看去。
远处马蹄声急响,大队人马从南而来。月光下,军队的铠甲锃亮,闪闪发光。
镇上居民或是逾墙逃走,或是夺门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给官兵撞上了,抓到战场上去。
马匹驰到大街上,马蹄铁和青石板相击,发出铮铮之声。
有人大声叫道:“镇上年满十六壮丁统统站到大门口,随部队走——”
“朝廷征兵,若有违者,一个个给砍了脑袋!”
这些人口中呼喝,纵马在大街上来回奔驰。
有跑慢了的青壮年,均被这些骑兵以套绳套住,拖了回来。
稍有反抗的,就被以刀背击晕扔上马背。
“哥哥——”
“你不要抓走我哥哥,放手……呜呜……”小女孩的哭声猝然响起,而又迅速化作声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夜空。
“不要伤我的孩子……”女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一户普通人家白色的纱窗上喷溅上大滩血。
小女孩的尖叫有如犀利的哨子,歇斯底里,传到迟瑞耳朵里。
迟瑞发着抖,从床上跳下来。
允鹤一眼辨出军队中时浓时淡的妖气,返身将他横抱而起,从另一扇窗子跃入后院:“走——”
与此同时,楼下大门被人暴力砸开。
“里面的人滚出来!”
允鹤闪身进了后厨,陈米、油香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厨房一侧堆了高高的稻草和劈好的木头。
院子里的脚步声越来越重。
“里面的人别藏了!麻利的滚出来随官爷走!若被揪出来,抬手就是一刀!”
允鹤抱着迟瑞,躬身钻进稻草里。
稻草的灰尘和霉味激得迟瑞忍不住想打喷嚏。他紧紧的捂住自己的嘴巴,此时倒真心希望,自己能是个哑巴了。
又是砰的一声,厨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身着铠甲的武士骂骂咧咧的冲进来,踢翻无数锅碗瓢盆,又提起长刀对着草垛一阵猛砍猛刺。
数团猩红的血肉被刀锋带起,又纷扬落下,洒了一地暗花。
却是一窝正在酣睡的仓鼠,触上了这胡乱砍落的长刀。
这些刀既密,又毫无章法。
迟瑞咬紧牙关,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几次,长刀的寒意已沁入他的肌肤,让他忍不住想要跳起来大叫。
手腕上忽然一紧,一股怪异的气息从他手上源源不断传来。
迟瑞剧烈跳到的心随着这股气息逐渐放平,慢慢进入一种忘我状态,仿佛已化身成石。
就在这一刻,长刀从两人身上横扫而过。
官差察觉不到异样,收了刀开始搜索别的地方。
允鹤将气息收回。
迟瑞听得外面脚步声越行越远,直至不闻,这才长出口气,整个人瘫软下来。
允鹤拉着他从草垛里钻出来。
厨房湿冷,迟瑞脚上没穿鞋,哆嗦着打了两个喷嚏。
“冷吗?”允鹤脱下自己的短靴套在他脚上,“我回去拿件衣服,你在这里等。这个地方不能留了,那些人不是朝廷的正式军队。”
迟瑞忙抓他的衣袖:“我能坚持的……这就走吧……”
允鹤看到他身上只着单衣:“再怎么也得多加几件衣服,放心,我很快就能回来。”话音刚落,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狞笑。
“果然躲在里头!这种把戏,老子见多了——”
脚步声密集,包围了整个后厨。身穿铠甲的武士一脚踹飞了木门,堵在门口,脸上挂着丝瓮中捉鳖的得意。
允鹤皱眉,倒没想过这些人只是诈,并未走远,目光扫过一圈。
这些士兵明明只是普通人 ,身上却或多或少沾染了妖气。显然这队伍当中,是藏着有妖的。
“抓起来——”为首的士兵一声令下,身后铠甲武士往门口冲去。
允鹤不愿与一群普通人多作纠缠,背起迟瑞从窗口纵身飞跃。
墙头上有士兵甩出套绳。
允鹤腾出一臂,将套绳全部抓在手里,用力一扯,飞出钩索,迅速攀上墙头。
套绳另一端士兵自墙头倒栽下来,结实摔在地上。
又有大量手持强弩的士兵涌出来,现场一片混乱。
迟瑞头昏脑涨趴在允鹤背上,还淌着鼻涕。
允鹤听得身后箭弦急响,风声凌厉,便知这是专射骑兵的强弩,连马匹都可穿透。当即一个侧身,单臂将迟瑞转到身前抱紧:“闭眼睛,咱们跳——”
下落瞬间,他扬手接住数支弩箭,反掷回去。
士兵们纵声大喊:“他们逃啦——”
允鹤从小巷冲出大路,恰恰撞见两名骑兵用套绳拖着七八个青壮年纵马疾驰。
马匹奔驰速度极快,那些青壮年奔跑不及,摔在地上,很快被拖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你抱紧我!”允鹤朝怀中人低声嘱咐了句,单足在地上用力一蹬,身形腾空,迎头一掌将那骑兵劈下马背。与此同时,他手中幻出数柄飞刀,叮叮切断套绳。
身后被马匹拖行的青壮年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