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瑞并非第一次在暮鼓后出来,然则却是头一次发现,暮鼓之后,长安城仍有如此热闹的地方。
平康坊内每一栋楼均是笙歌燕舞,一排排大红灯笼沿街挂起,亮色的灯火映得白玉勾栏通红透彻,流光溢彩,乐响不断。
楼内琵琶、箜篌……各色乐器齐奏,姬人歌声或是婉转或是高亢,似山间清泉淙淙流动又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余音袅袅,不绝于耳。乐声当中,间或夹杂着文人商贾的叫好之声,女子娇笑频频。高楼上彩帐轻扬,红纱翻飞,人影如走马灯般来来往往。
纸醉金迷,高楼买醉,恰如其词。
迟瑞看着这热闹坊间,不知为何,心里却是莫名的害怕:“这些地方……到底是做什么的?”
“……夜间为何……如此热闹?”
青儿也不知这地方是做什么的,她小女儿家的心性,只觉得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有趣,一路拉着迟瑞往人多地方走。
沿街两侧,打扮艳丽的女子水袖轻扬、绢帕飞甩,频频向着迟瑞招手浅笑。
更有大胆的女子直接上前勾住他的臂膀:“小公子头一次来?”
“进来坐坐呀。”
青儿本身是个女子,并不抗拒这些美艳少女与她勾肩搭背,反而问道:“姑娘身上好香呀,用的什么胭脂香粉?”
少年人多作雌声,那些年轻女子并不起疑,只当她是有心与她们调笑,笑容愈发甜美:“公子想知道,进来不就结了。”
迟瑞头一次看到有女子这样热情胆大,紧张得浑身僵直,不敢动弹。
按理说他已年满十六,大唐民风开放,长安少年十三四岁便算成年了,逛平康坊,初识人事均是寻常事。
然则迟瑞久在羽林卫羁押之下,根本没有人他教过这些事情。
允鹤和绯羽均是修仙者,自然也不会与他说起男女之事。
故而迟瑞置身繁华,虽十分懵懂,但又总觉得有许多地方并不妥当。
一名儒士打扮的男子搂着个年轻姑娘,从小巷中转出来。他显是喝醉了,一双手毫无规矩,在那姑娘胸前摸来摸去。那姑娘却不着恼,反倒笑意盈盈,迎合上去。
迟瑞看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心中疑惑与不安已经快要到达巅峰了。
他又惊又怕:“我们……还是回去吧……”
青儿满心好奇,拉着他的手:“来都来了,上去看看。”
迟瑞被她拉着,挣脱不得,两人一起闯进一处灯火明楼。
阿肥之前随着允鹤住在暖春阁,见惯了那里头胡姬们拉客的伎俩,均是这么拉拉扯扯的,倒未觉得有什么。
楼内有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迎了上来:“哟,二位公子,里面请——”
又有姑娘们鱼贯而出,娇笑不绝:“两位公子是新面孔,来听曲儿吗?里面坐吧。”
迟瑞被一大群身材姣好的女子簇拥着,鼻端闻到她们身上阵阵脂粉香气,只觉得浑身难受,手脚皆无处安放。
他记得青儿说过,是要在这里过夜的,心中愈发忐忑。
“我……我自己会走……”回头去找青儿。
青儿已大大咧咧,坐到雅座上去了。
马上又有小厮过来,给他们拿了蒲团,架起屏风。
那半老徐娘问道:“二位可有相熟的姑娘,叫出来作陪?”
迟瑞先前见过几次妖物,狐妖、蛇妖之流均是化身妩媚美艳的女子。又见这里的女子言行举止媚态百出,莫名觉得她们就与妖一般。
“……不……不用了……”
青儿好奇问道:“叫她们来作陪?陪什么?喝酒吃饭吗?”
那徐娘娇笑起来:“自然可以陪着喝酒吃饭,听曲作诗也成。若还要做的别的,也并非是不可以。”
青儿愈发好奇:“做别的?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以做?”
那徐娘掩嘴一笑:“二位公子当真是头一次,如此青涩。不如让流莺与你们安排?”她轻推了推身侧一个面如满月的,巧笑嫣然的女子。
那女子便即上前,盈盈一拜:“小女子流莺,见过二位公子。”她玉臂轻舒,似想勾住迟瑞的头颈。
迟瑞赶紧挪开了些。
流莺目光流转,娇笑起来。对付这种初来乍到的雏儿,她最有经验。
这种人啊,既腼腆胆小放不开,偏又要寻开心寻快活。
故意踩了自己的裙摆,流莺朝前一个扑跌,顺势跌入迟瑞怀中“哎哟”出声:“公子,当真是对不住,流莺站了一整天,腿都软了,一个没站住,公子给人家揉揉呗。”
她声音软且糯,加之模样楚楚可怜,目中盈盈有泪花闪现,当真我见犹怜。
迟瑞坐在蒲团上,被她这么一扑,登时坐不稳,身子笔直朝后倒去。
流莺又及时伸手拉了他一把。
两人面对面挨得极近,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迟瑞只觉口干舌燥,一颗心砰砰的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他紧张得满头是汗,却又不敢伸手去推眼前这人:“姑娘……你……你还是坐好吧……”
流莺抿嘴一笑,施施然爬起来,故意挨着他身侧坐下:“公子想吃点什么?流莺替你叫?”
阿肥听他们说了半日,总算说到吃的上面了。它目光瞟来瞟去,但见这里人员密集,有男有女,均是亲亲热热搂搂抱抱的样子。然则这些人桌上吃的东西却是不多的,有些干脆就只有几壶酒。
暗自嘀咕:这里的人怎么都只顾聊天?莫非里面的东西不好吃?
它中午吃撑了,此刻虽已经重新饱满了精神,但对都民间的食物已经开始有所改观,又爱又恨。
忽瞥见墙角一个鹦鹉架子上,站了只白鹦鹉。
那鹦鹉头顶有黄色冠羽,通体雪白,尾部翎羽扇形张开,华贵高雅。
阿肥阅鸟无数,那一瞬间却看呆了。
它呼喇一声飞到那鹦鹉身侧,就连督促迟瑞点菜之事都给忘了。
那白鹦鹉吓了一跳,惊叫着飞离鸟架子。
阿肥舒展开双翼,从后面叫住它:“美人,别走啊——”
迟瑞骤见绯羽飞去,不知发生何事,起身离座想叫,又被流莺拉住了,跌坐回去。
流莺笑道:“公子不叫人陪,一会这里歌舞助兴,连个斟酒的人都没有,岂非扫兴?”
迟瑞忙道:“我……不喝酒……”
青儿喜道:“还有歌舞?我喝我喝,什么好酒?”
流莺抿嘴,身子往青儿处挪了挪:“这里的酒呀,多的是呢,像十八春、女儿红,倚栏诗,公子想要什么有什么。”她扬眉,向身后跟着的小丫头使眼色,“去,给公子拿酒。”
小丫头是楼中一名侍奉红牌姑娘的侍女,脆生生应了声,便退了下去。
酒很快上来了。
迟瑞东张西望,极力搜寻着绯羽的身影。
绯羽已成功诱拐了到了那只白鹦鹉,两只鸟一起蹲在屋檐上看风景。它一只翅膀将那白鹦鹉圈入怀中,极力游说着对方到国师府里去玩。
小丫头笑吟吟地跪坐在案几一侧,提壶依次斟酒。
那壶中乃是上好的葡萄酒,酿作暗红血色,倒入半透明的夜光杯中,顿时酒香扑鼻。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她这头酒刚倒上来,大厅内已有歌姬手抱琵琶,款款走上舞台。她以手拨动琵琶弦,流动数音,曼声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迟瑞内心一震,被这唱词吸引住了。
青儿听不懂歌词,却听得懂乐曲,拊掌笑道:“好听!”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作和声。
随着歌姬吟唱,舞台下方十数名乐伎纷纷手抱琵琶齐奏,歌姬之声时而婉转,时而轻快,时而激昂,与那琵琶齐奏曲相合,如同奔流黄河之水,滔滔不绝,配合着屏风后姬人的剑舞,仿佛可见,恣意率性的诗人,轻浮名重义气,仗剑长安。
迟瑞听得发怔,不知不觉被流莺灌了几杯酒,顿觉脸上发烫,心跳发慌,身子有些飘飘然起来。
“这……词是谁写的?”
流莺倚在他身侧:“李白呀。哦,就是皇帝身边那个御用诗人。”她抿嘴笑了笑,“这首诗倒也罢了,还有几首,那才真真是叫人听了叹息落泪呢。”说罢,曼声吟诵,“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她声音婉转低回,暗合李白诗中之义,娓娓道来,比之歌姬的清亮明晰,又有另一番韵味。
平康坊诸妓隶籍教坊,从小就受到严格的歌舞、诗词、乐器等训练,以便供奉那些喜好吟诗弄文的皇室官僚贵族及士大夫之流,本身的才华素养并不低。
迟瑞听得心神一荡。
他隐隐记得李庭瑄提过“李白”的名字,暗想:我有空定要去书市,看看他的诗。正自走神,抬头看到舞台上的琵琶女抛来笑脸,又赶紧错开眼。
流莺留心他的一举一动,暗觉好笑:这少年当真有趣,既是来了这种地方,还怕什么羞。
青儿头次被人伺候,搂着身侧倒酒那小丫头,边喝酒边朝舞台上兴高采烈的挥手。
一曲毕,喝彩连天。看官们纷纷掏银子、铜钱,如雨般洒向舞台。
青儿伸手去摸迟瑞腰间荷包上,取了余下的碎银子,学着众人的模样,全数扔出去。
迟瑞默然看着,内心忽然生出种负罪感:允鹤哥哥辛苦挣的钱,我们竟这样来挥霍……
这个念头出来,他愈发觉得如坐针毡,又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好,能让周围的人如此热衷?
流莺直接把酒杯端到他唇边。
迟瑞不敢伸手去推,又接连被她灌了两盅酒。他之前从未喝过酒,酒意很快涌上来,顿时头晕眼花,只觉四周景物都似模糊了一层水影,晃晃漾漾,逐渐旋转起来,宛如走马观花。
耳边的娇笑声,乐曲声越来越远,胃里却是一阵猛烈的翻腾,迟瑞忙忙的推开流莺,冲向后巷。
刚踏出门,身子被冷风一吹,更撑不住,愈发天旋地转起来。迟瑞一路扶着墙,走到条偏僻的巷子拐角处,难以抑制的躬身大吐。
他吐了好一阵,感觉胃已经被掏空了,身上却仍是难受,喉咙阵阵发紧,消渴难忍。他脊背倚在墙上,靠了有会,耳边隐隐听到有人的对话声。
“我已经完全照您的吩咐,给那些人看病了。就是怕……那些失踪的人越来越多,终免不得引人注目。”
“这一点不需要你来担心!你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
“那……我还需得每日在东市摆摊吗?”
“当然,离我要的数目,目前还差很远!”
迟瑞静静的听着,脑子里模模糊糊,只觉得那声音异常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又听那人问道:“黑蛰大人,您所需的数目大概是多少,能否……”
对方声音极沉,便似水底鼓动的泡沫:“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迟瑞在大片混沌的意识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用力甩了甩头,疑心自己听错了。
又一阵风吹来。
迟瑞深吸口气,仗着三分酒意,他用力攥紧自己的衣角,步步靠近那巷子的拐角。
喵呜一声。
一只黑猫猝不及防,从墙角蹿出来。
迟瑞惊呼一声,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勇气顿时被冲散了。喝下的酒化作全身的冷汗,他转身想跑,脚尖踢到巷子里头堆着一个破瓦罐,发出清脆的乒乓之声。
“谁?!”巷子拐角处,阴冷的气息蓦然传来。
低沉喑哑的声音令迟瑞整个人的神经瞬间紧绷。
这声音太熟悉了!
他曾两次接触到声音的主人。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浑身缭绕着黑气,阴气森森隐藏在黑色斗篷里的人影。
迟瑞竭力捂着自己的嘴巴,一阵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