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瑞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
他历来不是贪睡之人。
醒来之时,浑身像是被人毒打一顿,又酸又痛,连手臂都无法抬起。
“唔……”他单手搭在额头上,睁眼看着白花花的日光,有一瞬间的茫然。整个晚上,他脑海里就不断播放着一个画面,循环往复:暴雨当中,一只白鹤追逐着江底之物,飞快穿行。雨水打在白鹤身上,有一层亮泽的水光。
“你醒了?”耳边一个声音炸响。
迟瑞侧头,才发现阿肥蹲在他床头,一双乌亮的眼睛直欲穿透到他心底。
“绯……绯羽……”他不敢似允鹤那般叫它阿肥。
阿肥高傲的一偏头,冷声道:“本大仙的名字也是凡人配叫的么!叫神鸟!”
迟瑞:“……”从床上爬起来。在他印象中,绯羽是从来不会与他靠得太近的,就算在店铺里,他也嫌他身上气味难闻,蹲得远远的。
“我……起晚了?……”
阿肥冷哼一声:“你还知道醒来!都晌午了!”
迟瑞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晕乎乎的。自睁眼一刻,他眼底的画面就模糊了,很快记不清晰。他支起一腿,额头抵在膝盖上:“有点晕……”
阿肥气呼呼瞪眼:“你还晕?!你昨晚忽然就晕倒了,我饭都还没……”他话没说完,肚子咕的一声。
“……”
迟瑞:“……”眼底忽攀沿上丝诧异的颜色,他有些不确定的抬头,“你……关心我?”
阿肥跳上他床头帐子的悬钩,身子一荡一荡:“我会关心你,一个凡人?!开什么玩笑,要不是你体内有……”他蓦地闭了嘴,换了个话题,“你昨晚叫了一夜允鹤的名字,我要知道为什么!”他有点担心:这凡人体内融合了允鹤的一魂,这其中影响究竟有多大?两人之间会不会有所共鸣?
迟瑞茫然:“我不记得了……”
阿肥气得狂扇翅膀:“你你!!气死我了!”它气急败坏:凡人,真是一点用都没有!
正要恶狠狠训话,肚子又不合时宜,咕的一声:“……”
迟瑞小心翼翼道:“我……给你做饭吧……”
贵明今日很忙。
店里生意越来越好,桌子全都坐满了,还有不少人在门口候着的。他想,等大掌柜回来,应该建议他多请一个伙计,或者是扩张一下店面了。
今日来的,多是赶考的武子。在贵明眼里,这些人都是未来的朱紫贵,怠慢不得。
城内设了专门的武馆,武子们晚上安置在武馆里头,白天便四处走走逛逛。
或是听说此次科目由晁将军最后把关,曾被晁将军钦点过的春草堂就成了各地武子必游之地。
迟瑞起得晚了,又忘了给阿肥准备膳食。他自觉过意不去,略作收拾,便匆匆赶到店里来帮忙。
柜台前的小铜炉上炭烧得正旺,里头水啵啵作响。
“允鹤哥哥说,泡药茶只要三沸水就好了……”他小声的自语,走过去,拿起铜壶倒出里面的水续上新的。
迎面一个人疾步走来。
他走得太急,迟瑞还未来得及侧身避让,对方直接撞上了他的肩头。
那人身材魁梧,力气也大,一下撞得迟瑞左肩发麻,连退两步。
迟瑞手上的铜壶一晃,热水洒出来,浇到他的手背上。他本能缩手,铜壶当的一声摔到地上,热水流了一地,有几滴溅到对方的衣摆上。
迟瑞蹲身下去,忍痛收拾着地上。
那人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簇新的圆领袍,他脾气显然十分火爆,一撞过后,火气便马上来了:“你走路不带眼睛吗?!”
迟瑞默然,他并不想辩解是对方直接冲撞了自己,抬头,正好对上对方的一双瞳,一怔。
他分明看到,那人眉间一闪而过的黑气,和他迅速拉成冷血动物般竖瞳的眼睛。
那人瞪着眼睛:“看什么看,撞了人还有理了?!”
他瞳孔一变即收。
迟瑞深吸口气。他手里提着铜壶站起身来,用力捏着自己的袖子。
旁边,贵明忙过来打圆场。
角落一桌上,那人同伴也在招呼:“行了,之博兄,人家不过不小心碰了你一下,至于生这么大气吗。来,过来咱继续聊聊武举的事。”
那叫之博的年轻人冷着脸,似乎并没有要善罢甘休的意思。
所幸贵明周旋的功力了得,三言两语先把他气说平了。
迟瑞一只手捏着铜壶的把手,脊背靠在柜台上。他满脑子都是那年轻人满脸黑气缭绕,眼睛拉成竖瞳的样子。
疑心自己出了幻觉,他低头,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肩上忽然一沉,阿肥难得的蹲到了他的肩头。
迟瑞微微侧头,即便只是一只鸟,也让他心里安定了许多。
阿肥眯着眼,盯住面前那仍在与贵明喋喋不休的男子有会,忽在迟瑞耳语道:“别理他,装作若无其事的走远。”
迟瑞依言挪开几步:“……我不是故意……那个人……他……”他只道绯羽要责他大意得罪了客人。
阿肥待得他走远了一点:“什么人,那是个妖!”
迟瑞抿紧了唇,目中的惧意自然而然流露出来。他不意外,却仍是害怕。
阿肥森然道:“你怕什么,我也是妖!”它凉凉补充了句,“今日这店里是怎么了,竟然聚集这么多妖类。”
迟瑞茫然打量着四周茶客:“多?”
他摸不准阿肥究竟是认真还是纯粹逗他玩,不敢随意发问。
先前练习发音,阿肥就时常以教他为名目,拿些古怪的话让他练习,待得他好不容易学会,与周围沟通,才知道那些都是说不得的浑话,不仅叫他被人嘲笑,还有几次差点挨上对方的拳头。
阿肥冷声道:“妖都撞到我身上了,我还能看错吗?”
迟瑞不作声,心里却仍是画了个问号:这些都是赶考的武子,怎么就成妖怪了?
阿肥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些人身上妖气甚重,又是一股泥腥味,估计都是些水里地里钻的东西。”他用爪子扯了扯迟瑞的头发,“凡人,你别在这里待了,允鹤的玉麟衣是不是留给你了?回去把它穿上。”
迟瑞茫然:“……玉麟衣……?”
阿肥没好气:“就是那件白色的兜帽披风。”他不耐烦听迟瑞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话,迭声催着他回去。
暗里担忧:长安城先前几日仍是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涌进来这么多低等妖物。看样子,这些妖物还很大胆,堂而皇之就出来了。
允鹤偏在这个时候出去了……该不会有太多问题吧?
迟瑞不敢违拗阿肥的话,酉时便依他的说法遣散了客人,让贵明关了店铺打烊。
人都走光了之后,院子里就静了下来。迟瑞盯着门口发了会怔。
离允鹤预估的返程日子已经过了一日。
昨晚雨大,或是耽搁了行程。
迟瑞这样安慰自己:允鹤哥哥是仙鹤……
雨又开始下,一落下来就滴滴答答没个完。瓦檐上的水,滴到地上的青石台阶上,溅成无数细碎的水沫,从各个角度折射出整个天幕晦暗的剪影。
迟瑞仰着头,看着雨水从天而降,恍然间想起那一年……
同样的雨天,同样的等。
他在等父亲下了朝回来,给他带一点石青的颜料。
然而,他没有等到。
他等来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他至今没有理解得很清楚。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随意画的几幅仙鹤图,就成了父亲谋逆的证据。
他至今记得,禁军自他房中搜出了几幅画后,脸上那种得意而又猖狂的笑容。他记得兄长被带走时,经过他身边,那个怨毒的眼神。
他记得他说过的两个字。
他说:祸害!
一直以来,他都是家里的祸害。
是他天生缺陷,令家族蒙羞,让母亲生育后再不得宠,郁郁而终。
是他品行不端,让迟家失去了赖以庇佑全家的家传宝珠。
是他随意丹青,叫人抓住了把柄,弹劾毁掉整个家族。
有风吹过,迟瑞觉得有些冷了,下意识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允鹤哥哥,会回来的!
他这样想。
院子里静得让人心慌,只有雨水落地之声,嘀嗒不断。
平日里,阿肥是从不主动亲近他的。允鹤在他的房间里安排了它栖息的鸟窝。这会子,它应该是回窝里去了。
迟瑞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店铺里不知是不是闹了老鼠,传来窸窣之声。
迟瑞眉头轻轻一抬,没动。他想,明天应该让贵明哥哥买点鼠药回来药老鼠了。
乒乓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砸了碗,院子里,瓷片碎裂的声音清晰传来。
迟瑞迟疑片刻,终究还是站起身来。
他取了盏廊上的壁灯,往铺面走去。
店铺已经关门了,四周都上了板。阿肥若是无事,是不会往店里去的。
允鹤当初挑选店铺,铺面与居住之地仅一墙之隔。
迟瑞推开店铺后门,随着木门吱呀一声,里头翻箱倒柜的动静戛然而止,屋内一下静了。
迟瑞在门口站了有会,还是决定走进去看看。
手上的油灯在黑沉沉的房间里撑开小片橘色的空间。
迟瑞慢慢走进去。
一个花瓶骨碌碌的滚过来,停在他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