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
他随父及兄长迟珏一道,前往铜川省亲,却被大雪阻了行程,车队被迫停在驿站里头。
那年,他才不过六岁。
孩童的心性都是好玩的。大人们会操心雪塞满官道,马车寸步难行,小孩子们看到这厚厚的雪,却仿佛是看到了大自然的恩赐。
那天傍晚,他被兄长牵着手,溜出门去打雪仗。
他并不喜欢打雪仗,因为他怕冷。雪球打在他脸上、身上的时候是会疼的,而雪化之后,冰凉的雪水钻进脖子里头,更让他冷得直哆嗦。
然而兄长的要求,他是不能拒绝的。因为他不会说话,也极少有人关注到他心里想什么。
就像他出生那日,所有人都沉浸在迟家二少爷降生的喜悦中,却没有人留意到他先天的缺陷。
哥哥,是家里的希望,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掌上明珠。这个道理,从那一次,哥哥打碎了父亲挚爱的玉琉璃,却推给他,让他足足跪了三天祠堂之后,他就想明白了。
“迟瑞,跑快点,跑远一点——”
“不许躲开!”
一个个雪球砸在他脸上、身上。他躲不开,也不能躲。
直到迟珏玩累了,坐倒在地上:“你也太笨了,一个雪球都躲不开。没意思,回去了。”
迟瑞不敢吭声,这身衣服,回去之后估计是要湿了。弄湿了衣服,大娘是要骂的。他这样想:大娘很凶,要是我有自己的娘就好了。
他抹了抹脸上的雪,才发现迟珏已经走远了。
雪很厚,迟瑞蹒跚着脚步的努力想跟上,他想喊哥哥等一等,然而他天生就是个哑巴。
他的靴子陷在雪地里,慢慢的湿透了,越走越凉。
前头,迟珏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不见。
迟瑞摔了一跤,又踉踉跄跄的爬起来。他张张嘴,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风开始吹,雪又灰蒙蒙的落下来。
迟瑞哭了起来,可是偏偏没有声音。
就在这时,雪地上亮起了一团柔和的白光。白光撑开风雪,慢慢还原成一只优雅的白鹤。它单足立于雪地之上,细细梳理着自己翅间的翎羽。它的羽毛很漂亮,在雪夜里浮动着一层亮色的光。然而,它却似受伤了,翅膀有一抹醒目的殷红,和它丹顶上的赤红,同样夺目。
头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六岁的迟家二公子连哭都忘了。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那只白鹤神采飘逸,高贵雅致,很美。
迟瑞慢慢的爬起来,他想过去伸手摸一摸它洁白的羽毛,又恐惊了它。
白鹤却忽然回头,一双乌亮的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你看到我了。”它开口。
迟瑞惊讶的瞪大眼睛,却并不是因为害怕。
白鹤抖了抖身上的翎羽,向他走来。
它走得并不慢,那短短几步,对迟瑞而言,却似乎很漫长。
它明明是一只鹤,走到他身边时,却变成一个白衣胜雪,眉眼如画的少年。
迟瑞用力擦了擦眼睛上的雪。
少年便俯身下来:“小孩?”他笑起来,笑容便似这雪一般干净。他笑着,伸手抹去他头顶、眉毛上的雪,“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冷不冷?”
迟瑞摇头,他头一次觉得,雪是暖的。
然后,他又奇迹般的发现,只要有这大哥哥在身侧,雪就不会再落在他的身上。
“你走丢了?”少年又问。
他点了点头。
少年张开双臂,将他整个人裹在宽大的斗篷里,再一把抱起:“你住哪?我送你回去。”
他身上带着好闻的冰雪及松针的味道,小小的迟二公子躲在他怀里,却眼尖看到了他臂上的一道伤口。
他从少年的臂弯中探出头来,露出两只乌亮的大眼睛,诚惶诚恐的摸了摸他的手臂:这样的伤还来抱自己,他不疼吗?
少年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小家伙,你还没告诉我,你家住哪里。”摸了摸他的额头,“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你不会说话?”
他这句话原只是逗他,迟瑞却浑身一震,惶恐得要哭了:同龄的孩子,得知他不会说话之后,多半便会欺负他,起哄叫他小哑巴。
他两只手紧紧的拽住少年的衣袖,生怕眼前这神仙模样的哥哥会像其他小伙伴一样,得知他不会说话就把他丢下了。
“怎么了?”少年诧异起来,手忙脚乱的将怀里的人放下,“怎么就哭起来了?”
眼前的人言语动作都太温柔,迟瑞鼻子一酸,反倒觉得莫名的委屈起来,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脸上有个浅浅的梨涡,哭的时候泪就把梨涡填满了。
少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什么,慌乱的抚着他的后背:“不哭不哭。不会说话也不要紧……”
仍是哭。
少年道:“我给你变个戏法好不好?”他抓住迟瑞的手,打了个响指,一朵红梅落在了迟瑞的指尖,“漂亮吗?”
迟瑞怔住了。
少年又打了个响指,另一朵红梅落在他手背:“来,送你。”
迟瑞小心翼翼的将红梅托在掌心上,满脸惊喜的看着少年。
少年又摸摸他的头:“你会写字吗?可记得家住什么地方?”
迟瑞年初已经开始跟着先生念书了,他会写字,却不知道临时落脚的驿站要如何呈现于文字。
他只记得驿站里有马,便蹲在地上,画了匹马。
“你住的地方要骑马?”
“附近有马场?”
“地方有个马字?”
少年连猜几样均不对,索性把他重新抱起,放在肩头上:“没关系,我们慢慢找吧,你来指路。”
那一夜,小迟瑞搂着他的脖子,走过沿途枯燥的风景,白茫茫的雪地。明明是寒冬,所有的事物却似乎都变得生动起来。
如果,他才是我的哥哥,那就好了……小迟瑞在心里偷偷的想着。
这一晚回到驿站,已经很晚了。
听到驿官禀报,在外头找了一夜的迟尚书火急火燎的赶回来,刚见了面,却又忍不住大声训斥了这个顽劣的幼子。
迟瑞低着头拽着少年的袖子。父亲的训斥,他已经听得太多了。
倒是那少年微笑替他解了围:“夜里那么凉,孩子走丢了,想必也吓坏了,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迟尚书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场:“这位公子,多谢你亲自送我家犬子回来,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萧允鹤。”允鹤拱了拱手,“人我送回来了,我也该走了。”
迟夫人忙留客:“萧公子留步。外面天黑路滑,萧公子孤身一人实在不便,不如就在这驿站歇息一晚再走。”
听到允鹤要走,迟瑞心里又慌了,他紧紧的拽住允鹤衣袖,墨玉般的大眼睛满是哀求。
从未有人在知道他是哑巴之后还愿意陪着他,给他讲了一路的笑话。
他希望他能留下来,久一点,再久一点。
允鹤终于还是应允留宿在了驿站。
当天夜里,又急又恼还有些懊悔的迟珏把这个不听话的弟弟叫到房间里,狠狠修理了一顿。
迟瑞没有像往常那样哭起来,他一直抿着嘴,脸上甚至有了一丁点笑意。
众人只道迟家二公子在雪地里冻了一夜,冻出毛病来了,只有他心里知道,至少有一个人,不会嫌弃他是个哑巴。
夜里,随侍的丫鬟煮来姜茶。
迟瑞坚持要了给允鹤的那碗,双手捧着给他送去。
他不敢直接推了门进去,先站在窗前张望。
允鹤正坐在临街的窗台上,他脊背靠着窗棂,一条腿支起来,仰首安静的看着天上的月光。窗外有风,他鬓间几缕黑发被吹得轻轻扬起,流云般素净的白衣披了满地。
有好几瞬间,迟瑞都觉得,他一定是从天上来的。
然而,此刻,这个从天上来的少年,眉头却是皱着的。他垂首抚着自己臂上的伤口,喃喃道:“能找的地方我均已找遍,怎地还不见这赤鲛珠的踪影?”
“就连这千年鳖精这里也没有……难不成师父是诓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