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张了张嘴:“……”以手肘撑住床板,慢慢支撑起身体。
他手上一用力,背上就是撕心裂肺的痛楚,少年肩头不住颤抖,额上蒙了一层薄汗,却仍是坚持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允鹤忙摇手制止了他的动作:“没关系,我只是举手之劳,你不用着急谢我。”
少年睁大眼睛看着他,努力支撑的手因为他一句话失去力量。他身子重新跌回床上,低垂着首,小心翼翼的蜷成一团,眸间的惊疑、失落、无奈、哀伤一瞬间被掩藏住了,再也不见。
允鹤骤然到人家中造访,偏生又想不起来是什么因由,颇觉尴尬。只小坐了会,便匆匆告辞。
晁风也不出门相送,等二人走远,才对那老仆道:“九叔,昨晚执行公务出了点意外。长安城内,还劳你帮忙,切莫引起混乱。”
老仆点头,一言不发抱着花走出去。
彼时长安城内,城门初开,往来的人还并不多。
守门卫兵还在津津乐道昨夜的长安城内的奇事。
“听说昨晚城里来了个飞贼。”
“什么飞贼,分明是鸟人,我听说那人长了老长的翅膀,还把龙武卫的晁将军赤条条的抓起来,拖着飞了好远。”
“咦咦,我怎么听说晁将军夜里宿娼,正好被杨相国抓了正着,无地自容就跳窗逃走,窗外还有人接应了他……”
……
忽然间,天空洋洋洒洒,落下一层淡黄色的粉末,粉末随风飞扬,一路卷入城内的中郎将府。昨夜巡夜归来的金吾卫正忙着交接换岗,彼此汇报着昨夜事况。
一阵花香扑面。
“阿嚏,阿嚏——”
“阿嚏……”
城里城外的守卫打喷嚏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好香的味道……”
“什么味道这么香?”
“刚刚你在说什么?”
“我……咦?刚才明明好像是有一件趣事,怎么就不记得了?”
一个时辰之后,允鹤带着一步三摇摆的神鸟阿肥,步行回到长安。
阿肥不耐烦自己走路,奈何允鹤今天看起来也神情委顿,一副一夜未眠的模样。
清晨的早市开锣。
阿肥用一只翅膀揪着允鹤的裤腿,哈欠连天。
允鹤买了一笼屉蛋黄流沙馅的素包子,掰开一个,递了一半给阿肥。
阿肥左右瞅瞅,指着另一半包子:“我要吃有蛋黄的那半。”
允鹤一口咬掉了蛋黄,把余下的包子皮全数塞到阿肥嘴里。
阿肥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抗议:“你只顾自己吃!”
允鹤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我好困。”
阿肥适时打了个打哈欠。
一人一鸡拖拖拉拉的回到暖春阁,未进门就听到里头乒乓的砸东西声。
“老子好好的一行人,在你店里过一夜就全丢了!你敢说你家不是黑店?!”
身穿官袍的羽林卫气势汹汹,扬刀指着店里一众人伙计,“我倒要看看,你们究竟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放走朝廷钦犯!”
店掌柜苦着脸:“大人,您把人放在小店里,我们这里的人哪有这个胆量去放走朝廷钦犯……”
羽林卫挑眉:“你的意思是,钦犯他们自己逃走了?”
店掌柜小心翼翼道:“那钦犯……他自己也长腿不是……”
羽林卫怒道:“长安城宵禁过后,四处有夜巡的队伍,他们这一行人戴着镣铐,行动不便,没有人动过手脚,他们能平白就不见了?!”他欺身靠近店掌柜,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你当本官,轻易就能被你们这些刁民戏弄过去吗?!”
店掌柜迭声道:“我……小店岂敢欺瞒大人……只是,凡事总得讲个证据……”
羽林卫怒不可遏,反手一掌将他推到在地。
店掌柜的话,正好戳中了他的死穴。更重要的是,在看管这些码头劳役的犯人期间,他原是不可带着他们随意进城走动的。
他所依仗的,不过几个城门口与夜巡的几个熟人,如今走丢了全部的钦犯,此事若东窗事发,谁也没本事扛下这个锅。
“本官说出来的话,就是证据!”
“这里头丢人了吗?”允鹤站在门口,听得里头对话有一截没一截的,若无其事的走进去。
羽林卫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瞧见允鹤走进来:“你又是什么东西,敢在这个时候滚进去,还不给我叉出去!”
“叉?”允鹤左右看了眼,“你在跟我说话?”
昨晚那好心店伙看到允鹤进来,担心他胡乱说话惹上麻烦,忙朝他连连摆手。
允鹤留意到他手上动作:“这位小哥,我们认识?你这是在跟我打招呼?”
店伙无法,只得硬着头皮道:“……客官,这官爷正在问话呢,您要没事,先出去走走。”
允鹤指了指楼上:“我东西还在房间里。”
羽林卫一字一顿:“你给我滚出去——”
允鹤摇头:“我喜欢走,不喜欢滚。而且,我走进来了,暂时还不想出去。”
羽林卫冷道:“我看你是找死!”
允鹤笑了笑:“我是想拿回自己的东西。我的东西是用来救人的,不是找死的。我想,不让人拿回自己的东西,天底下也没这个理吧。”他笑得干净纯粹,没有半分顾忌。
这样的笑容,在寻常人看来是好看的,看在羽林卫眼里,却成了赤裸裸的讽刺。
他没再说话,刀却已经出鞘。
羽林卫能够甄选为羽林卫,手下的功夫总不会太含糊,而他的刀更是和他的人一样暴躁。
这一刀下来,所有人都觉得允鹤要吃大亏了,可他偏偏就没事。
刀在离他身侧不远的地方落下,愣是连他的一片衣袂都没沾到。
羽林卫一刀落空,人也诧异起来。
“兄台,稍安勿躁。”允鹤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笑道,“我大唐自开元以来,游侠之风虽是盛行,但却并不提倡随意伤人。”他轻拂了下肩上的落尘,动作随意自若,“况且,长安城十二卫禁军统领晁大将军,也是我的旧识。”
羽林卫先前仍在怒火中烧,听到晁将军三字,气势却忽然弱了下来。他抬头,认真打量了下眼前这人。
他外观不过弱冠之龄,衣饰考究,儒雅清俊,眉宇间自有一种高贵清华之气。晁将军年少成名,亦不过二十有七的年纪。
这少年人,若说是晁将军旧识,倒是配得上的。
丢了钦犯这样的大事,几个夜巡的同僚,帮不上什么忙,然则若是能抱上晁将军这尊大佛,说不定就可逢凶化吉了。
“你……确实认识晁将军?”
允鹤笑容毫不作伪:“刚刚才见过面,还顺便送了几朵小花。”
羽林卫奇道:“送花?”
允鹤理所当然道:“走亲访友,总不能空着一双手去,总得随点礼。”
羽林卫迟疑道:“那你,那你……”
允鹤笑道:“你弄丢了人,想让我帮你求个情。”
羽林卫马上点头,他脾气虽暴,却不是脸皮厚过城墙之人,这一点头过后,脸皮就跟着红起来。
允鹤不答,指了指楼上:“我想上去拿点东西,现在可以去了么?”
羽林卫侧身让出一条道:“请——”
允鹤含笑对他点了点头,一提衣摆,径直上楼。他动作飞快,收拾了些随身物品,推开一扇窗户:“走吧,咱不走正门了。”
阿肥盯着那扇窗户:“你为躲个凡人,竟要跳窗户?”
允鹤叹气:“你是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人像晁风那样,油盐不进,也有人圆滑世故,死缠烂打。你要前者为了人情折了规矩,要后者不达目的放弃纠缠,那可比抓妖还难。”
阿肥啧啧两声:“你不想帮忙,也没必要怕了那人。你堂堂一个上仙,躲一个凡人,像话吗?!”
允鹤伸指,敲了敲它的脑袋:“你不懂。那羽林卫自己丢了人,现下正到处找替死鬼。适才我主动招惹了他,再一走了之,待会他发现我不见了,自然而然要找我,再把火撒我身上,底下这些店伙便算是解脱了。这个叫转移目标,一箭双雕。”他洋洋自得的说完这番话,抬手摸了摸下巴,“不过说起来,这个长安城好像真的很容易丢人啊。”
阿肥道:“丢人?”
允鹤又敲了他一下:“你忘了,昨天那妇人还跟我们提起,长安城内最近不少人家丢了孩子的。看来,我有必要去帮忙找找了。”
阿肥拿翅膀抱住脑袋,用力摇了摇:“仙尊让你下山来是要你好好看护长安城的封印,遇妖抓妖。抓妖,抓妖!不是调查失踪人口!”
允鹤无奈:“你怎的比刚刚那凡人还要笨?连他都能看出来夜间丢了人是多不正常的一件事。要瞒过夜巡队伍,无声无息带走一个大活人,依我说,不是妖术就是夜巡之人当中混进了拐子的同党。”他随手挑了些药材,又选了几盒膏药,扯了张牛皮纸包好,丢给阿肥,“行啦,今天咱们分两路走,你去替我送一趟药,我呢,去市集好好打探打探消息。”
阿肥把纸包丢回去:“凭什么我去送药,你就去热闹的地方耍着玩儿。”
允鹤理所当然道:“你长了翅膀,飞得快。”
阿肥驳回:“你也有翅膀,也能飞。”
允鹤充分发挥他在凡世历练十载所习得的哄骗技能:“那你要我把翅膀变出来飞吗?”他故作认真的点点头,“其实也可以。我去送药,你去市集打探消息。啊呀,我忘了告诉你,我们昨天去的是西市,打探消息呢,要去东市。东市与西市不同,西市多是小吃古玩字画杂耍一类稀奇古怪的东西,是富家子弟闲暇时打发时间的好去处。东市却是菜农,肉贩等聚集地,张罗着普通百姓最日常的营生。似你这么一只圆润的神鸟走进去,说不定一会功夫就被人当成是鸡抓了去,放在肉板案台,缝了翅膀拔了毛,论斤卖出去。”
阿肥听得有些发憷,嘴上却兀自不肯露怯:“我我我,我是神鸟,谁敢抓我?!我还会喷火!”
允鹤“嗯”一声:“一只会喷火的神鸟,这事若在长安城传遍了,不知算不算惊扰世人?对了,你下山前,师父的训诫怎么说来着?你还记得吗?”
阿肥瘪了瘪嘴,最终还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抱起牛皮纸包:“我去送药……”
允鹤成功用言语忽悠走了神鸟阿肥,纵身跃窗而出。
白昼的长安城不比夜里,底下行人商贩甚多,允鹤一路顺着屋檐,跑到无人的巷子边上,方才一跃而下,辨了辨方向,往东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