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
三千鼓声歇,全城入夜,长安宵禁开始。
坊内安静下来,时闻数声犬吠,街上灯火渐熄。
房间里,阿肥酒还未醒,呼噜声打得震天响。
允鹤被吵得无可奈何,推门去问店小二要一碗醒酒汤。
楼下歌舞已歇,不留宿的客人也均已散去。
唯有角落的一张桌子,大马金刀坐着个身着羽林卫官服的络腮胡。那人闷头喝着酒,桌上摆了满满一桌子的下酒菜。
离他身后不远的地上,坐着一群衣衫褴褛的少年人。他们看起来都很年轻,最小的约莫只有十一二岁,最大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这些人身上都套了手铐脚镣,手铐的链锁上又系了根粗麻绳,一个接一个,串成一串,便似串了一溜蚂蚱。
麻绳的一头握在那羽林卫的手上。
允鹤在人群中认出了今早码头附近遇着的那少年,颇为意外的扬了扬眉。
那少年低着头坐在队伍最后面,一张脸藏在了灯下的阴影里,模样看起来比白日里又憔悴了许多。
从允鹤的角度,可以清晰看得到,他胸前衣襟碎烂,脖子上一道三指粗的勒痕还渗着血,湿了胸前一大块。
然而,这些少年人却都是安静的。他们或是抱膝或是垂首坐在角落里,自始至终没有人发出过一点声音。
那羽林卫大概是喝多了,将手边的麻绳捆在桌子腿上,起身摇摇晃晃去上茅房。
有店小二自内厨搬来一大盆清水,招呼那群少年:“小哥们,忙活一日,好歹喝口水吧。”
看到清水,少年们先是一怔,争前恐后抢到水盆面前。
他们不住捧水往嘴里灌,整个过程无声却又急切。
坐在队伍最末的少年身形动了动,犹豫片刻,又停下来,直等前头的少年都散开了,才走过去,弯腰捧起一捧水。
还未来得及往嘴边送,砰的一声,羽林卫自茅房归来,一脚踹翻了他面前的水盆。
少年一怔,本能抬手去挡,清水撒了他一头一脸都是。
“滚——”羽林卫瞪着眼睛,就像赶狗般朝着少年厌恶的挥手。
少年无声退了一步。
羽林卫回首,对店小二吼道:“谁给他们拿水的?!老子吩咐你给他们拿水了吗?!”
店小二硬着头皮上前解释道:“我看这些哥儿年纪仍小,都怪可怜的……想着只是一盆水……”
羽林卫揪住他的衣襟,将他双脚离地提起来:“你说他们可怜?这些都是乱臣之子你敢说他们可怜?!我看你是不想活了!”他将店小二扔回地上,一手自腰间抽出马鞭,反手一鞭敲在地面。青石地面显出一道裂痕,鞭稍与地上的积水同时飞扬而起,足有半人高。
少年们集体默退了一步。
羽林卫将鞭稍握回手里,扬手指着他们,对店小二说道:“这些人,都是罪臣家眷,比猪狗都不如的东西,你觉得,他们配有干净的水喝吗?”
店小二肩胛骨高高耸起,低着头不敢应声。
羽林卫直着眼睛瞪了他半晌,将鞭子插回自己的腰带:“滚!去给老子弄间房!把这些酒菜都给我送到房里去!天天陪着这些小崽子在河边吹凉风,老子都要烦透了!”
店小二期期艾艾的应声,迟疑片刻,又小心问道:“那……这些哥儿?他们安置在哪里?”
羽林卫把桌腿上的麻绳解下来,扔到店小二怀里:“都给我赶到马厩里去!”
店小二一愣:“这……不太好吧……马厩风大,如今夜里颇凉……”话未说完,忽然被人扼了喉咙。
羽林卫目中凶光毕露,恶狠狠道:“小子,你话很多啊!你可知道同情逆党,该当何罪?你是想跟我过不去,还是想跟杨相国过不去,嗯?!”
店小二捂着喉咙,拼命摇头,浑身如筛糠般打着抖。
羽林卫乘着三分酒醉,气在头上,发起来狠来,手劲越来越大。
店小二喉头发出咯咯的声响,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无声的,站在最角落的少年身形动了动,他双手微抬,手上的镣铐叮咚响起。
羽林卫听到声音,迅速扭头,目光如电般扫过去。
少年不动,一双手又重新垂了下去。
水榭的掌柜担心出了人命,赶紧过来打圆场:“官爷,官爷……您看,我底下的伙计都是些粗人,没见过什么世面。您大人有大量,可仔细了手疼。”
“您看今天这顿饭,是小店招呼不周,便由小店做个东道主。赶明儿我们店里的烟萝的姑娘来唱曲,还请官爷您赏脸过来坐坐,小店还请您喝酒,您看如何?”
羽林卫哼的一声,这才推开那多话的小二:“算你识相。”
店小二好不容易透出口气,跌坐在角落里,半天回不过神来。
醒酒汤是凉的,显然是煮好之后又放久了。
送到允鹤手上时,这位倒霉的店小二脸上多少有些忐忑:“汤是凉了,药效仍是在的。”他搓了搓手,试图解释,紫青脖子上掐痕令他发声困难,咳嗽声重。
允鹤认出他便是刚刚那多话的店伙,道了声谢后顺便问道:“适才何事喧闹?”
店小二摸了摸脖子,显然吃够了话多的亏,摆摆手:“客官你就别问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允鹤取了枚玉露丸:“我看兄台脖子上的淤青颇为严重,不及时用药怕是要失声了,恰好我这带了家传良药,兄台不妨试试。”
店小二一怔,能来暖春阁的客人非富即贵,跑堂的活计不比那些姬人受待见,历来都是被呼来喝去,颇受白眼的,有人施药倒是头一遭。他有些受宠若惊接过药丸:“客官,您客气了。”
允鹤淡然一笑:“方才我无意间听到楼下对话,兄台心存仁义,令人佩服。”
店小二“嗐”一声:“什么仁义不仁义,倒是我自己多事。这些孩子多是得罪了杨相国的言官子嗣,被以逆臣罪抄了家,又以妖言误国为罪名,哑了嗓子,变着法子发配去码头做苦力。这些以前可都是官家的孩子呀,哪里受得了这些罪。唉……也是我自己多管闲事,杨相国权倾朝野,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惹得起的。”他说到后来,语声渐低。
允鹤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置一词的笑了笑。
三更天。
阿肥四仰八叉,躺在被窝上,睡得毫无形象。
马厩里头又干又冷,连个挡风的地方都没有。
少年们瑟缩成团,挨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唯有白天里允鹤在码头上遇见过的少年,离得与他们都远了一些。他始终端坐着,手里握了根干草,在地上一遍又一遍的画着一个字。
平地里一道黑雾升腾而起,在空中聚成个高大的人形,无声逼近了马厩。他侧了侧头,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少年的笔画。
“你想报仇吗?”
他骤然发声,那少年吓了一跳,仰头,只见一团黑影悬于马厩上空,张开臂膀,挡住了月。
他身形与脸俱是一团看不清的黑雾,几乎融在黑夜里,唯有一双眼睛如血般,发着森然红光。
“你想报仇吗?”看到少年抬头,黑影又重复一遍。
陆续有其他少年人被惊醒,他们抱成一团,抓紧马厩的围栏,镣铐砰得叮咚作响,却始终无人发声。
“别怕。”黑影沉沉说道,他的声音极低,便似水底涌动的泡沫一般,“我可以帮你们报仇,只要你们愿意相信我。”他缓缓的说着,脸上的黑雾慢慢裂开一个弧度,迅速朝上扬起,似乎是在笑。
暗夜里第一声笛声响起时,允鹤便睁眼了。
这声音并不明显,便似河面上一触及破的水泡,没来及让人捕捉得到,便即消弭不见。
四周景物宛若水影般晃动了一下。
允鹤走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凉意扑面而来,空气中有淡淡腥气。
夜色浓重,深秋之际,长安城内灯火已不多了,夜景却格外清透。整座城池便似浸透在水下一般,干净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嗵嗵几声闷响,回应了适才的笛声,那声音比笛声更低,也更轻,便似有人将手放在行军鼓上,轻压了压。
这本是凡人耳力范围内不可察觉的声音。
“离魂鼓,幻音笛。”
“所有的暗涌,都会掩藏在平静的河流下。”允鹤难得的拢了拢眉:看来师父所言不差,长安城看似平静,妖孽已生。
他回眸,看了眼床上仍在宿醉的阿肥,一个躬身,自窗台跃出。
地面气浪悄无声息的隆起一道一道拱梁,伴随着嗵嗵的鼓响在允鹤面前炸开。
允鹤眨了眨眼,四处环顾。
整个长安城静悄悄的,声音仿佛都被屏蔽了,就连偶尔的犬吠声也已绝迹。
离魂鼓与幻音笛,一是制人心魂,一是发号施令,二者相互呼应,相辅相成。离魂鼓声音不可及远,听闻鼓声,三十步之内必能寻得鼓的真身。
冷月如霜,四面风吹得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