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东西干什么?”
“换钱。”允鹤耐心解释着,侧头道,“待会入了城,你别大声嚷嚷,小心让人当妖怪抓了去。”
阿肥满不在乎:“我本来就是妖怪。”
允鹤:“……”更正道,“是朱雀。”
阿肥得意洋洋的反驳:“渡劫没成功。”
允鹤无语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阿肥哼唧两声,东张西望,伸出半边翅膀,卖力扑腾,继续十万个为什么:“那边那个人,为什么只拿着鞭子,他为什么不搬东西?”
允鹤被他扇了一头灰,甩了甩头发:“那人是监工。”
“监工是干什么的?”
“就是不用干活,只看着别人干。”
阿肥想了想,总结道:“就是跟仙尊一样,只督促你练功,自己不用练。”
允鹤失笑:“师父跟他可不一样。”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船工,肩上扛了个麻袋迎面走过来。
他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其他船工都要小很多,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打着赤膊,身量在这群膀大腰圆的队伍里显得异常单薄。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右脚先踏出去踩实了,左脚才跟上。
那麻袋显然分量不轻,压得他半个身子沉下去。
允鹤自觉侧身让了一步。
阿肥两个翅膀扒拉着兜帽,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忽张口道:“这个搬东西的人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手上怎么还戴着些叮叮当当的镣铐?”
它的嗓门又高又亮。
那少年船工听到声音,转目往允鹤身上望去。
允鹤反手一巴掌将阿肥拍回兜帽里,略带歉意冲船工笑了笑:“我没怎么见过世面,一时失言……”他唇边笑容极暖。
少年船工本已低头,准备快步走过,听到他的解释,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深秋之际,霸陵两岸垂丝翠羽已尽,泛黄的枯叶打着旋,划过允鹤簪发的那根仙鹤衔梅的白玉簪,自他眉宇间飘过,莫名沾染了几分温度。
允鹤随手接住了片枯叶,揉碎抛到地上。
少年的目光随着他手中的枯叶落地,又慢慢回到他的鬓角上。
他鬓间垂着一颗赤红的珍珠,缀在白玉簪下,在阳光底下微微晃动,闪着顺泽的光晕。
身后,阿肥忽然一缩脖子,出声提醒道:“哎呀,那个拿鞭子的人过来了!”
“不许偷懒!”长长的鞭尾随着怒叱声扫过来。
少年船工瞬间回神,本能侧身躲避。
啪得一声脆响,鞭子打在他肩头扛着的麻袋上,拉开一道口子。
玉脂般的白米哗的倾泻而下,落了允鹤半个肩头,又有些倒在了他身后的兜帽里,砸了阿肥满头。
阿肥不满的叫出声来。
少年脚步一个踉跄,赶紧卸下肩头的米袋。他情知闯祸了,满脸无措的蹲身下去,双手去掩麻袋上的裂口。
“混账小子!找死!”身后鞭子噼啪如雨点般落下。少年不敢再躲,只僵直了后背硬挺。
鞭子打在背上,拖出血痕,他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却始终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敢吭声。
监工越打来越来气,一脚踹在少年的肩窝上:“你要作死!这批官粮是杨相国亲自吩咐从晋陵运过来的!你敢从中捣乱,怕是不想活了!”
少年不作声,带着镣铐的双手不停扒拉着地上的白米,往破洞里塞,似想作最后补救。
他的双手上全是发黑的裂口与血痕,本就皲裂干枯得毫无血色的唇被他咬破了,反倒有了一抹醒目嫣红。
监工看得冒火:“蠢材!这米脏成这样,塞回去喂狗吗!”他一脚踢开少年的手。
少年茫然抬头,黑如点漆的眸子定定的望向他。
监工又指着少年劈头盖脑一顿骂,这才消了口气:“这袋米,抵你一个月的劳工,再出岔子老子把你关回大理寺去!”
少年默然不语,训话过程,他自始至终垂着眼睑,一把一把抓着掉落地上的白米,往麻袋里塞。
允鹤等那监工走远,拍了拍肩膀上落下的尘,又翻转兜帽,把里面的米全部倒出来。
轻声道:“要不要我帮你捡?”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慢低下头。
允鹤原地等了一会,不见少年有所反应,无奈的耸了耸肩。
阿肥似乎被刚才那监工气势汹汹挥鞭子的模样吓怕了,连带声音也低了下来,躲在兜帽里头不住催促:“允鹤,快走吧,再不入城,天要黑了!”
允鹤低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汗水糊在他脸上,混着袖子上沾的泥,黑一道灰一道。他半边额发披下来,盖了一侧额头,黑丝绒般的长睫毛覆住了他眼底的颜色,叫人辨不出心绪。
“那我走了。”允鹤朝他挥挥手。
少年充耳不闻,继续低头,一捧接一捧的装着白米。
走出二三里路,阿肥的惊吓过了,开始喋喋不休:“允鹤,你刚才为什么不帮帮那个孩子?他缺钱吗?你分他一点吧,你钱多吗?”
允鹤道:“我说了帮他,他没理我。”
阿肥良心发作,拿捏起架子训诫道:“他不理你,你为什么不能主动去帮他。你忘了仙尊教导你,要仁爱善良……”
允鹤听了半截:“刚才是你催着我走的。”
阿肥哑口,换了个话题:“别人干活都不用戴镣铐,那个人为什么戴着镣铐?”
“我之前看过,一些戴罪的人会被官府要求戴着镣铐出来干活。”
“戴罪的人就是坏人?”
允鹤摇头:“戴罪的人,不一定是坏人。”
阿肥又道:“我看他应该不是好人,他刚才盯着你的赤鲛珠看的时候,连眼睛不眨一下。”
允鹤彻底无语,伸手拍了拍兜帽里的阿肥:“你有立场没有?”
阿肥气急败坏:“我都是为你好,赤鲛珠是多了不得的宝贝,万一被人偷去了,那得多危险。仙尊让我这次下山来协助你,就是让我好好保护你,你应该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允鹤忽然停住脚步。
阿肥奇道:“怎么不走了?”
允鹤仰首,目光望向正前方的天幕。方正的城郭上空,金光耀眼,一片清明。
“城门到了。”
阿肥用翅膀扒拉开允鹤的一缕黑发,在兜帽中探出头来。
只见前方城墙拔地而起,两侧绵延,不见尽头。城墙正中,两扇朱色厚重的城门对开,上有城楼高筑,檐角飞翘,宛若一笔白描,延至天边。
此时,城门已开,内外均有羽林卫持戈把守,准备入城的人排着队,自觉接受守卫的盘查。
允鹤仔细观察了会,走到队伍最后,准备排队。
阿肥奇道:“怎么不往前走了?”
允鹤扬了扬下颌:“要排队,前头有人要查的。”
阿肥不解:“查什么?”
“查你是不是坏人,进城做什么。”
阿肥忿忿不平:“你又不是坏人!”
允鹤耸肩:“可你说了不算。”
阿肥不高兴了:“你是上仙,能进城是他们的荣幸!怎么能屈尊纡贵,跟在凡人屁股后面!”
一人一鸡的对话声大了,惹得排在前头的长者频频回头:“年轻人,莫急莫躁!”
允鹤朝他笑了笑,不再交谈。
进城队伍缓缓推进。
允鹤把阿肥藏在兜帽里头,又将两鬓的长发全部归拢到脑后盖住了兜帽。
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循例盘问:“进城干什么的?”
允鹤道:“探亲,访友。”
阿肥嘴巴闲不住,蹲在兜帽里:“别胡说,你哪有亲友?”
允鹤:“……”
卫兵抬头:“你说什么?”
允鹤在兜帽里狠掐了把,一脸茫然:“我没有说话。”
阿肥被掐得直蹬腿,张口想叫,却又不敢吱声。
卫兵察觉他身后动静:“背上藏着什么?”
允鹤目光真诚:“没什么。”
几根头发钻进阿肥鼻孔里,兜帽里阿肥身子抖动几下,打出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允鹤躬身下去,抬手捂着嘴巴咳嗽出声:“连日坐船吹风,想是要感染风寒了。”
卫兵起了疑心:“你进城所探何人?姓甚名谁?”
阿肥幸灾乐祸:“看吧,撒谎!人家问了就圆不过来了。”
允鹤:“……”
恰逢此时,队伍里不知是谁的板车撞歪了谁的担子,争吵起来。两伙人越吵越凶,继而动武,一发不可收拾。
“打架了,打架了!”闹声愈重,队伍中开始有人高喊,又陆续有无辜者被波及中伤,长安城门前很快乱成一锅粥。
“城门禁止喧闹!”卫兵连喝数声未果,眼见这摊子越闹越大,无心再管允鹤,匆匆赶去队伍后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