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太后自是听得明白。
赫连熵容不下她不全是因李党祸乱大尚,更重要的是,她对景玉甯下了手。
在他那日特来福禄宫警告之后。
帘帐掠纱炭火疏熄,炙烧的暖热进不到大殿的更深之处。
太后澄寒气息轩然,讽道:“你爱他如痴,而他又待你如何?”她眯起凤眼,露出狠戾,“无情本是帝王心性,到你这岂是反过来了?”
清中染红的酒汁逐渐在盏中凝干,挂在弧延形成几记鲜红稠滴。
赫连熵神色冷鸷,因刺痛而几不可见地黑眸一恍,后而回道:“母后不喜玉甯,自然会否定他的性情与品行。”
他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被太后看在眼里,相比于景玉甯先前来到她这里时的情景,身为母亲的牵系让她不免在恨意下又升起恨铁不成钢的怨愤。
“哀家一开始便说,景玉甯是宰相眷养出的花。”太后为自己倒上半盏酒,寒言,“他不该被赋予执掌天下的权利,这朵花从茎到蕊都把善与欲隔得甚远,一个仅有亲善的主君,是注定做不成王者的。”她后又道。
赫连熵倒酒入盏,启唇回她:“但是只以私欲为利的君王更不会长久。”
他把冰凉的酒壶放回原处,忆道:“父王在世时常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经年岁月,朕心亦是如此。”
太后摇首,道:“熵儿错了,民聚成国、再以国法束民才是治国之道。”
貂裘黑绒遮住她的下巴,红唇似在影丛中微动,“纵观历史,贪官污吏历朝历代源源不绝,君王若与臣子争灭,便是将国置于动荡、更使皇族失权稀落。”
淡澄果酒润进盏内边沿,将已经干涸的丹红重新容纳进汁水中,“你身为君王或许不齿亲眷权臣逐私获利,但哀家仍要告诉你,独擅威权的君王远要比主善之君更得安稳,江山也愈加长久。”
赫连熵蹙起眉,静抑独思。
太后瞅着他沉默的面容,继续说:“熵儿总以为是哀家霍乱了大尚,可哀家也想问问你以及那些你与景玉甯认可的所谓忠臣,何为天下安乐?”
她望住赫连熵停顿片时,见他不动不语,须臾后扬声自答:“天下安乐便是掌权者的安乐,唯有掌权者安乐才能使底下的百姓安乐!”
满溢的酒被泼洒出些许到桌面上,沿着盏底的圆状画出弧形。
赫连熵闻之眸目冰冷,陈言横断:“这种说法不过是利用权势欺压苍生,以毫无限度的剥削激打出百姓的奴性。若这就是母后言之凿凿的治国之道,那朕也需告诉您,朕的天下,还不至这般不堪。”
帝王气魄盛势,龙袍锦绣中的祥云飞龙正如他傲然的声焰。
太后被他的气势震慑得愣怔一瞬,良久才饮下一口清冽酒水,在余味犹淡时诚言:“熵儿未免把治国安邦想得太窄太容易了。这世间的太平和乐有许多种,如你所言,哀家以掌控百姓之奴性治天下得财权,可你转念想一想,若百姓从根源接受并尊崇君主的奴役,并乐在其为,岂不也是太平?”
太后双手展开,眉眼上扬:“大尚国百姓繁多,比起什么孩童受教、银财无忧、阖家齐欢,唯有让他们臣服奴性才更得以治理,由此百姓顺服,君王乐哉,又是何乐不为?”
她把每一字都讲得清楚,白齿间隐去气息:“你以为让百姓享国之福祉才能算河清海晏物阜人熙?可人之欲望无止无尽,你永远也满足不了人心贪欲,更遑论是天下千万万的黎民!”
二人身侧的燃丝卷帘在这时松动了系带,轻纱从高耸的梁中铺下,垂落在乌灰地面。
赫连熵余光一扫,正色不变。
太后精养的指甲碰上瓷盏,“你们所追求的是这众多的太平盛世中最难维持,也是君王治政最艰辛的道路。”
她言语表露着深沉,然内里却难掩怨恨,较于结论更像是一句诅咒。
“哀家坚信,往后你们治国不会比哀家掌权时更稳固,相反只会比其他时期与朝代湮灭得更快。”盏中酒见下,话中却不到丝毫香甜之气。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太后诵出这句,原是想以此阐而论政,却不料让赫连熵再度忆起了从前青夜宴的场景。
“母后怕是忘了,”脑海里浮现出小美人那时所言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帝王反问:“天地与圣人运通大道无欲无私,是凡人所不能及,又如何以天地圣人之道论处权政与欲望?”
“至于以后我们如何治国…”赫连熵笑了一声,深黑的眼瞳尤不见底,“就不劳母后操心了,朕从来都知道帝王该是怎样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