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景怀桑也未能想到吧……他的小儿子远比他预计得要难对付多了。
比起那些指责与咒骂,景玉甯才是真正看懂了她的软肋,唯有混杂了亲情与宽恕的话语才更像一记布满剧毒的刺鞭狠狠抽打在太后的身上。
女人笑得红起双目,从太妃椅上只身而起,她喉间怨毒的声音低哑沉沙,像是吼破了语调,却远比惊叫的高声更为凄厉:“哀家不需要你们的怜悯与施舍!这些年,哀家衾影无惭,唯一后悔的只有当初掏心掏肺地爱过先帝!若非他,哀家又何至是今日的模样!”
哀沧的怒声之下尽显破碎,景玉甯垂下鄂首,缓慢地转过身不再理会,他迈出的脚步极轻,正如同来时不带一席风息。
可正当手触碰到冰冷的大门时,他的脑海中一时闪现起了大婚那日太后亲自为他与赫连熵倒满合欢酒的场景。
女人在那时是真心地祝福了他们,慈蔼笑颜中那一句“夫妻和顺,白首偕老。”许是他曾从太后口中听过的最为真诚的一句话。
景玉甯深呼下一口气,终是没能忍住,他转回头看着远处的太后,冰冷的声音犹如透穿人心:“太后,您好自为之吧。”
艳黄的凤凰翟衣笼进门前穿透夹缝的日光,白影之下的青年千秋无绝色。
太后止步于前,斜眸如刀,黑瞳里倒影出眼前华彩。
一时间她仿佛从景玉甯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皇后凤衣上七彩翎羽耀眼注目,恍惚中,她好像又变回了从前那只属于先帝的小凤凰,活泼而鲜明着。
她张开红唇,话语涌在口中但又卡在舌根,好一会儿才在较力中淡下了原本上扬的柳眉。
“告诉熵儿,李群怎样也是他的亲舅。”
然到最后,无数詈骂诟谇被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只剩这唯二的至亲牵挂在了心中。“你们对他……痛快点。”
说完她又用手指向景玉甯,被精细保养的指甲染着一层花红,尖端似欲坠轻颤的血滴。
“熵儿对你不薄,你也……待他好些。”
这话她说得费力,尽管想让人听起来犹如平常,可依然被景玉甯听出了一丝祈求的味道。
尽管将赫连熵困在深宫数十年,可后来……她还是给予了这个孩子登基的路。
在这零碎不堪的母子情中,也许连她自己也想不清顺不明了。
景玉甯展过身,正对着她行下一礼,“太后请保重,臣告退。”
他没有给予女人一个答复,在稍许停顿后,青年看了她一眼,而后敛下眼睑推开门走了出去。
然而,转过身的青年并不知道,仅仅是他回首的一幕,却让太后一时间惊在了原地,心口如捶鼓击——
一种见到故人的强烈既视感叫她连接下来的动作都忘了。
凰安神族进舞献祭时总是带着镂金面具,即便那贱人全族已死,可她仍未亲眼见过那张能令先帝神魂颠倒的面孔。
可就在方才,她宛若在一瞬间透过景玉甯的容貌见到了那名神女的真颜。
披罗衣之璀粲,珥瑶碧之华琚,容貌倾城而寒霜,惊为天下人。
大门在静谧中被安靖地关了上,苍茫的白光隐进正中狭小的缝隙里,随着徐徐闭合的空罅而再也见不到了。
雪白的玉如意被太后再次拿起手中,食指用力地刮在了上面雕刻极深的花纹上。
“……凰安愔华。”
这个被皇宫禁忌了多年的名字,终于被太后带起无尽怨恨地唤了出来:
“你真是阴魂不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