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立即提审丛骓,而是揣度帝后与太后双方的人马与意图。
李党力保丛骓便是保自己,他们面前无非两条路,一是让丛骓旦下一切罪责,从而极力洗脱自己。另一条就是与帝后彻底撕开,双方沦为死敌。
这第一条路说来简单,却是最不好走。世人皆知丛骓为李党中人,治他的罪无非是在李党这樽结实的瓶身上打透一个洞,让里面的污水不断流出来。
丛骓与他们已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如今事败便想将这块肉尽数挖去,落个一干二净的名声,坊镳痴人说梦。
正当他愈往细想时,有人走进来,对他拱手道:“禀臬台,门外有人找您。”
“谁?”
那人答:“回臬台,属下不清,只见是一名女子。”
岳黎思后起身,吩咐他:“把廊内的狱卒清开,我去见她。”
“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而后停下,折身又转择了一道后门错综复杂的路。
牢门打开的一刻,女子见岳黎出来,即刻下跪叩首:“罪臣之女丛心见过岳大人。”
岳黎看向眼前一身粗陋布衣的女人,她的头发再无装饰,只裹一抹巾布向上盘起。
这极大的相差让他第一眼都未能把人认出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请回吧。“他道。
丛心抬起头,额上粘起地面的灰土,悲道:“岳大人,我求求您,让我与家父见一面吧。”
她眼眶落泪,声音哀求:“我求您了,只见一次,就一次。”
“回去吧。”岳黎一甩冷袖,负手背后。
丛心坚持地呜哽恳求:“家父…家父是罪臣,罪无可赦…他对不起你们…对不起这天下。可我却对不起他,我为儿女对他有愧啊……”
她身形发抖,哭噎得吐字都很为费力:“岳大人,我知你恨家父,恨丛家,也恨我…可他已是将死之人,我唯有几句话想对他说……请岳大人成全!”
她不断叩首,细碎的石子磕破了额头,憔悴而灰望。
岳黎攥紧拳,本是欲登时拂袖而去,可想起自己与沉风铭是如何利用她,心里终是难安,恨意在这一刻些许软了下来。
“…我给不了你多长时间,至多半柱香,你,看着办吧。”他最后压低声音道。
丛心止住哭,连连道谢。
他们一路走到牢屋,廊上已经清得没有一个狱卒。岳黎把她带到地方就自己待在旁边的阁牢里,把狭窄的空间留给他们父女二人。
生锈的栏门气味如血,霉气使得整个牢中气息颇低,幽暗阴森。
丛心跪在栏外,一字一句地对里面的丛骓讲出了自己真实的所作所为。
丛骓听得原本面色蜡白的脸更加发青,最后咬牙切齿地对丛心怒吼:“竟然是你!”
“原来是你把乌阴石交出去,出卖了你的生身父亲!”他不顾铁链阻碍,忿戾地朝丛心爬过来:“我怎会生出你这样的畜生!”
丛心闭唇认他骂,直到听他说出一句:“你再也不是丛家的女儿!”时才仰起头,凝视着丛骓,半晌问出一句:“爹,您相信报应吗?”
丛骓被她这句话问得一愣怔,莫名其妙道:“你说什么?”
丛心看着他,半晌苍凉地笑了,声音稍哑:“有些人今生犯了错,需今生来还。有些人今生的错,需来世再还。还有些错…他一个人还不起的,就要整个家族替他来还。”
她仔细看着一身囚服灰鬓凌乱的父亲,锁链连动时与硬地碰出一截一截的声音。
“您信服钦天监,是信服天命还是人理?”她流出眼泪,泪水未滴落鄂时又被抹了去,“父亲,不管您认不认我这女儿,这都应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深深望住丛骓,从他干枯的眉峰一直看到泥泞与血迹的脸廓。
这些年在父亲风光的时候,她从未能仔细地把他看上一遍,数一数他一组儿组儿的胡发,瞧一瞧他眼角有几丝尾纹。
现在她终于看清了,可很快就被酸泪迷了眼,终是又看不清了。
“女儿感念您的生养之恩,以后定为您、为丛家、为自己苦修还债。您今生欠世人的账,女儿替您背下了。”她对父亲叩下首,重重地撞到地上。
“我不用你来背!”丛骓对她吼叫,“你不是丛家的人,我不认你,上天更不会认!”
他手扒在铁栏,眼睁睁地看着丛心无言地起身,独自渐行远去。
穿在她身上的布衣被烛火映照,有一瞬仿佛点亮了整座大牢。
丛骓张着嘴,盯紧着她的背影欲想再决绝地吼出一句。可话到了嗓子,最后也没能发出声来。
即便杀了那么多人、迫害过那么多血肉与家庭。可面对自己的女儿,他的心竟还是会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