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哪种,朕都不惧。”他严酷地肃然道:“朕极其厌恶那些以愚孝为尊的伪君子。”他冷笑一声,讥诮道:“那些人把父母之命唯命是从,从不论是非对错就全全照办,最后倒还给自己灌一个忠孝的好名声。你说,在他们眼里到底是道义重要还是‘孝’这一字带来的名声更甚?”
这番话言得极重,即便看不见赫连熵此时的神情,景玉甯也能感受到那份鄙夷与憎恶。
只是他听完却摇首,向男人异道:“陛下,其实也不全然是这样。每个人身处的家与立场不同,所见与所闻也自有不同。”
他打了个比方:“好比一个落魄人家,父母生了重病没钱医治,可他们也想活啊,于是做孩子的只能去偷别家的钱财买药治病。这事旁人看来是错,可对自家而言又不能算错。”
他道:“这天下自古至今都尊崇着一个孝字,故而愚孝也多。只是对百姓而言,他们是愚是孝所伤及的都不至天下。而皇上作为天下人之首、所有臣民的标榜,无论是孝与不孝,牵连的皆是一方国土,九州万民。”
他言语平缓,说得条条是道。在寝宫的烛火之下,发丝披顺在肩,连同里衣一起隐隐映着橙光。
赫连熵在后面细细注视着他,心里爱极了他这副模样,继而轻捻着他的秀发,温声问:“那如果玉甯是朕,会怎么做?”
“臣不敢这样想。”景玉甯即刻回道。
男人的视线从尾端的黑发一点点看到人顶上的发旋,弯唇笑了:“你我夫妻间说话,不必顾虑那么多。”
饶是听其如此说,景玉甯还是站在线内半分不予逾矩。
“陛下,臣有时会想,太后是您的母后,也是大尚的太后,李家更是与您沾亲带故,上到国舅下到晚辈与您也有着亲缘。他们如今酿成这等剧毒之根祸国殃民,您若拔了,惹天下口舌异议,您若不拔,则又是让千万百姓身处炼狱……”
他转身抬起眼看向赫连熵,似商量着说:“故而臣以为能否借惩治丛骓一案给他们一个深重的警醒,让他们自己掂量这些事端,撤出些许余地。”
赫连熵神色渐冷,半晌吐出一言:“你还是不了解他们。”
帝王何其慧智,一下就看懂了景玉甯藏在背后的寓意。
他所言句句不离孝道,对李党以血缘相论,可实际心思却在想着保他宰相景怀桑一党。
他日夜在自己身侧,自然看得出一旦李党倒台,帝权回笼,难保下一个他不会对权力倾天的景氏下手。
为此景玉甯即便想断李党敛财践民之路,可私心里却又不想他们灰飞烟灭,彻底绝尽。
赫连熵打量他许久,而后长抒一口气,低首离近道:“历代贪官杀不尽断不绝,非到万不得已,朕也不喜大肆杀之。”
“只可惜人心贪婪,得到的东西再想让他们吐出来可就比挖了他们的肝肾还要难。如今朕是等得起,百姓却等不起了。”
梳尺顺着他的手滑进乌发里,从上往下看就像是没入深黑的瀑布,一绺一绺捋出平顺的长痕。
“玉甯说得对,旁人觉着错的事在自家人眼里又是另一回事。朕坐拥国家,皇家以四海为川,将家代国,又以国为家。家法与国法在朕面前便根出同源,似山与海无甚分别。”
帝王低首时深邃的五官光暗分明,下颚线凌厉而削薄,俊美无匹。
他委婉地戳破了景玉甯的心计,却又给他留了足够的面子。
景玉甯气息平稳神情自若,丝毫未有伎俩被看穿的局促。
他捋过肩后的一缕发丝,指尖缓缓而下,片刻后只道:“陛下既有章程那就放手去做,臣与您一同担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