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木与湿潮的厕茅散发着难闻的味道,湿土满地渗着肮脏的泥汤,行走时如同踩进沼泽。
脚边漂落来一枚褶皱轻薄的纸钱,沈崇元顿住足,弯腰把它捡了起来。
李义庆察觉到他的动作,回首看了眼,说:“大嫂和儿子没了,郑大哥在祭奠他们。”
夹在指缝里的白纸随风抖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沈崇元颔首,说上一句:“节哀。”而后拿着纸钱走到就近一处火把旁,使薄纸点燃成黑,直到化尘消散。
看到他一连贯的举动,李义庆垂下眼没再说话。他们一路行到郑江河的茅屋前,李义庆先进内中唤人,不一会儿就见一个身段不高,全身披白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眼下乌青泛红,稍显疲惫地停在沈崇元面前对他拱手:“久仰沈将军大名,草民郑江河,在此有礼。”
沈崇元拱起手看向他,回道:“幸会。”
他观视起郑江河的样貌,黑发上盘包进显眼的白中,眉眼细而微淡,黑胡虚掩着双唇,下鄂留有鬓角。看起来是一副极为普通的南方相貌,与他脑海里想象的模样截然不同。
“外面天寒,可否请沈将军进到草民的屋中?”郑江河问向他。
沈崇元应下首,答:“自是可以。”
郑江河笑了一下,为他打开门,二人一道进入屋中。
李义庆在里面已经为他们摆好了茶,两把矮凳相对而放,擦得还算干净。郑江河先请沈崇元入座,然后自己坐到了他的对面。
见二人落座还算平和,李义庆拱手后走了出去。整间茅屋内摆设简陋,木桌四角不齐,连走路时地面的动静都能带动碗里的茶水不停摇晃。
郑江河苦笑着拍了下腿,对沈崇元说:“草民以前曾有幸在皇城小住过几日,还记得那里的人在迎客时总会自谦一句某某大人光临寒舍。唉,”他叹气一声,“草民这里是连‘舍’都够不上了,还请沈将军多担待啊。”
他话里覆藏深意,沈崇元在思量后言道:“本将驻守边疆之时住过四面无壁的草圈,也曾接连十几日风餐露宿。边疆的万千将士为大尚血洒敌战,只为守国家安定、百姓安宁。故此郑黔首不必拘礼,你是大尚国的百姓,是本将职责所在应庇护之人。”
郑江河听他这样说着,面色却逐渐沉了下来,几息过后他拿起盛茶的碗摇在手中,说道:“沈将军言中万千将士抛洒热血,他们有的人为国家英勇就义,也有的人身负重伤终身残疾。可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家世不得门路,拼下命得来的战功又能换来什么?终末不过是让稳坐后方的将领更上一层,而自己最多得到一句轻飘飘的赞誉,等称赞过后便什么也都没了。”
波动的茶水曲进苍茫与乌黑交织的倒影,银纹从正中延至边身,弯扭着映照出人形。
沈崇元感触到郑江河说出这段话时的无助与忿恨,最终没有辩驳,只道:“兵将与朝廷归根结底不过一回事,众多生齿比之极少权位,又何来公允。有路者占取先机,无路者即便德才兼备也难有无出头之日。从第一代至第二代…他们代代相传筑建根基,后来再周旋、制衡、争夺、合作,最后形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巨像树根,垄断了大尚国所有充裕生机的土壤。”
他垂下首,鄂骨点到喉间:“说来惭愧,算来本将也是这棵蛮横树根中的一节。”
桌子缺裂的一角露出干枯的条痕,上面堆积着黄黑的尘秽。沈崇元用极短的指甲伸进去扣了几下,一些脏东西便被挑出来黏在他手指的粗茧上。
“您与他们不同。”郑江河摇头,“您为保士兵而见罪了圣上,这才被罚下狱,又怎能与他人相提并论?”
沈崇元听之愕然,不知自己何时在民间传出了这番讹传。
他觉得许是无望的百姓早已对家国心死,所剩无几的残魂编造起称颂的故事,一骗十,十骗百,最后编织成一个巨大的梦,谁也不愿醒来。
只是即便如此,他还是即刻回道:“本将下狱另有其因,圣上仁厚礼贤,绝不会因此惩处臣子。”
郑江河面露不解,可见沈崇元并未继续说下去,便不好再问。
他们相顾片时,待茶温余进整碗,沈崇元拿起来逐口咽下。湿潮的劣茶酸涩难喝,隐隐有股霉味,他喝完向郑江河轻微颔首,面色如常。
沈崇元心如明镜,对于此前牢狱之灾,扪心自问是他对不住赫连熵在先,纵使饱受艰苦也从未怨怼过圣上。
郑江河的话确实牵动着他的心弦,那些与他同生共死、应敌杀阵的将士无时不在心中惦念。只是百姓哪懂官家事,他们只见情谊与义气,却不见朝堂局中险恶,有心之士必先稳定自己才得保全他人。
俄顷,他抬起头,凝住郑江河郑重地问道:“幸而如今有人决心伐去这棵巨树下贪婪的根筋,郑黔首可愿出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