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坠,夜半林间风起,吹得那萤飞同星舞。
迟满半眯着目在树上浅浅睡着,忽闻渠边有走动的声响。
芙蕖蹲在水边,探头探脑往水中望。
“哥哥可是睡不着?”迟满一跃而下,跳到他身旁,嬉笑道:“山里冷,哥哥是不是冻着了?你说些好听的,弟弟我勉强抱着你暖暖,如何?”
“尽说混账话。”
芙蕖无语瞪他一眼,找了块大石头坐上去,竟是教育起迟满来:“你是咱们观里的大师兄,怎一点榜样也不当?平日里总对我这样说话,师弟们都笑呢。你也该收敛着些了。”
啧啧。
瞧这幅装腔作势的模样,还摆起长者的谱儿来了。
想他先前还求着他教他如何讨好师尊,迟满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冷笑道:“师弟们私下笑得最多的就是你。”
“什么?”芙蕖朝他看过来,颇为不解,“如何笑我?”
“他们笑你对师尊痴心妄想。”
迟满咬牙,再也装不得一丁点儿,他一步一步朝芙蕖走去,在芙蕖惊诧无比的目光下,丝毫不怵的注视他,“你都不尊师重道,有何脸面教育我兄友弟恭?”
“混账!”
芙蕖羞愤至极,涨红着脸蛋猛得站起来怒视迟满,训斥的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下,良久后又重重坐了回去。
迟满直至走到他跟前,方才停住,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芙蕖。
他既已把话说得如此重,也不差再要个结果。
“芙蕖,你老实跟我说了,师尊若是执意不要你的那颗心,你可愿把它给别人?”
只要你说个愿字,我便使出浑身上下所有力气,只为讨来你的心你的情。
芙蕖低着脑袋,久久不语。
迟满等着,等到晚风都吹凉了他的意。
许是太突然也太着急,正欲说明日再论。
又听芙蕖悠悠开了口:“我本卑贱野畜,修为再高也不入流,幸得师尊慈爱,引我入道。他赐我名字,许我加入玉贞派。
我曾发过誓言,谁救我于苦难,我便一心一意对谁,永相随,绝不背离。”
迟满一时怔愣,似有一口怨气堵在嗓子眼儿,上不去下不来,,“他慈悲?他救你于苦难?芙蕖你……”
当真把那些年岁都忘记了?
他慈悲,提刀杀入你火狐一族老窝,弹指间尸横遍地,那股子血腥味儿到如今还隐隐闻得着。
迟满心中冷笑连连,真个是‘慈悲’,只是我那额骨差点儿磕碎,他便赏了些许。
至于名字,只不过你前世便唤做“芙蕖”而已。
何苦你这般自作多情。
这些话,迟满讲不出,也不能讲。老道本不可怕,可怕的是老道身后有天道撑腰,他们手握世间“真理”,他们若说你错要治你罪,你永世难以翻身。
故而迟满喉间常常似千百只蚂蚁啃咬,百年来早已将他堵在喉咙中的真相吞噬。
没那个本事替你讨回公道,只愿他日哥哥能看穿老道薄情寡义,同我离开玉贞观,去逍遥于天地间,再不理前尘纷扰。
仅此,就好。
芙蕖不知迟满心思,只道他是不懂为何自己爱慕师尊。
本来欲语,又顿住,他抬手取下头上独一支羊脂玉发簪,那是他拜师时师尊赠与的,自那时起这支簪便从不离他左右。
他低头面向水镜,捏着簪笑。
“师弟,你已得道成仙,纵然无欲无求。你不懂。”
一头青黛滑过他圆肩落了尾端进水中,当真是好看得紧。
只是迟满没有好心情去欣赏。
只觉得一阵胸闷,闭嘴不言。末了尽是苦涩。
是,我两百年前就已得道,抛了人身、弃掉感情才修了个不死不灭,早已忘记七情六欲是什么感觉。
可怪就怪在你,如若不是你,我不会又一次感受到七情六欲,感受做凡人时才能有的悲喜。
我不懂。
到底我还做过人,到底是哪个不懂。
你只一味得讨那老道的好,却不知有些东西情深也难得。
我每每暗地里嘲笑你竟痴想一个不入凡尘的老道,仔细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你?
甚至比你还不如。
至少你敢说,你敢爱得畅快淋漓,而我。
本是不如人大,心也没有人高,情更不必人坚,还是做一片渡你芙蕖的莲叶就好。
芙蕖坐在岸石,拿指作梳一寸一寸抚撩秀发,末了抬头看向迟满,“满满,过来帮我簪发,我不想明日见了师尊蓬头垢面的,不好看。”
大半夜不睡觉以水为镜做梳妆,原是为了取悦老道么?
迟满顿感恶心,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一抽一抽的疼痛。
半天,冷笑一声:“师兄,你倒真爱他。”
芙蕖听不出话里有话,见他不动,只当他懒怠,拍起一掌溅了迟满一头渠水。
冰凉刺骨。
“快点,别叫我等急。”
迟满垂眸看一眼他已抬手递来的白玉簪子,忽而冷笑一声,也只那一瞬。
他乖乖移步芙蕖身后,细细盘头,最终将那簪用力往发髻里一插。
师兄啊师兄,我的好哥哥。
你哪里知晓,有修为的道长收了护法神第一件事就是在那些个不通人性的孽畜身上设置法器,将它们性命尽在掌握。
这只簪子,便是师尊附了咒的法器,恐你哪日成魔,他只需念一段密咒便能将你打入无边虚无境地,叫你魂魄转世轮回都无望。
傻的你,还将它视为宝贝,日日不是插在头上,就是捧在手心里。
傻的我,明明知晓这法器另一个用处,就是抹去你簪它之前的所有记忆,使你似奴仆般臣服于主,爱主切,随主意。
然最傻的就是我,竟妄想你有天能向我看齐,明了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