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谢挽容做了一个梦。
梦里仍是被囚在天刑教的岁月,正值盛夏,漫天的萤火虫在山头胡乱飞舞,天悬星河。
“师妹——”温润如玉的少年垂眸,笑意盈盈,递给她一颗糖。
“良玉哥哥。”年幼的谢挽容微踮起脚尖,替他拿掉鬓间沾着的草屑,“你又偷偷下山给我买糖了?”
“嗯,编了个谎就下山去了。”
“大师兄这么聪明,你是怎么每次都能瞒过他的?”
少年笑而不答:“吃糖吧。”
谢挽容伸手去接他的糖,才发现他手上缠了白纱。再次抬头,月下那少年换作江离尘的脸。
“师妹。”他低低一声唤,萤火虫瑶光乱舞,映出他唇边笑意如水。
谢挽容怔了怔,却没有拒绝他手里的糖。
甜的味道在舌尖绽开了。
她微闭着眼,恍然又听闻刚入教时,江离尘半是张狂半是得意的那句训话:“在这山上,你们没有胡乱行动的权力,除我之外,谁都不得下山。谁若要坏了规矩,我就杀谁!”
睁眼醒来,天已半亮。
谢挽容好一阵茫然。她想不明白梦里,她为何最终拿的是江离尘给她的糖。
温良玉……
那个始终着一身青布衣的少年,他还好吗?他此刻会在哪里?
谢挽容明知道,她现在已经拥有了开口逼问他下落的权利,她也并没有忘记她与江离尘之间的约定。
究竟,她还在等什么?
她忽然有些恐惧。
她怕问不出答案……又怕问出了答案。
横竖已经是睡不着,谢挽容索性起身,自行到井边打水洗脸,顺便练了套剑法。
房里的丫鬟们早已习惯她这样的作风,都不来打扰,仍是各睡各的。
此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
谢挽容练会剑,不知不觉又想起些往事来。
一只觅食的麻雀,摇头摆尾,纵到树上去啄树上挂着装饰用的红果。
谢挽容剑锋一掠,它便飞了。
这一剑低了。谢挽容暗想,心头突地一跳,急忙收剑。不知不觉,她竟把天刑教的武功招式使了出来。
幸而左右无人。
谢挽容抹了把额角的汗,恍然记得那年冬雪满岗。手执鬼头杖的少年满脸严肃,指着她的脸:“这一剑低了。说了多少遍仍记不住!明日便要试剑,还练不好你便不用去了,到柴房里劈柴去!”
她恨他,便是因为他从来都是这样重罚她,支使她去做这些杂事,不留半点情面。
说起来,天刑教的每一次试剑,她都因为各种理由被罚而错过。
谢挽容重新打了水来洗脸,扑面而来的清凉让她浑身每一个毛孔都不由自主的收缩起来。
洛洛两天前接到叶非衣的来信,出城接人去了。
算时间,这两人最晚明天也该回来了。
约好的每年都在一处过年,今年聚在汴京……想必比以往都要热闹。
此时日头升高,阳光透过疏朗的枝杈照下来。
院里的杂役小厮打着哈欠,提着扫帚出来扫雪。
房内的丫鬟们吹熄亮了一夜的灯,挑起暖帘开始给廊上的雀儿添水喂食,又有浇花煮茶的,各有各的忙碌。
谢挽容不必上妆,房内的丫鬟们就少了一桩伺候的名目,倒比别处轻松些。
早饭摆在了廊桥水榭那边。
谢挽容昨儿刚与赵大奶奶一房吵过架,今日是无论如何都装不出样子聚到一处去用饭的。
她不惯说谎,又懒得找借口去推,便索性躲到别院去。
愈发把个在饭桌上等了半个时辰的赵大奶奶气得牙痒。
别院内炭炉烧得正旺。
谢挽容那日随意折回来的几枝腊梅不知何时被移到了床头的玉瓶里,香气四溢。
竹楼里已经摆起了早饭,谢挽容踱步走上二楼,但见门上左右两侧均新贴了有画,一幅画的是热热闹闹的千鲤图,另一幅则是个抱着莲藕的小女孩。
小女孩长得清秀可人,倒不如年画上的那样胖乎乎的可爱。
门内有丫鬟打着帘子走出来:“姑娘今日来得早,公子才刚起来。”
谢挽容闻言,便不再往里走,只站在门口看画:“这画是新的?”
小丫头点头应“是”,又道:“这是公子新画的。公子说小姐日前让他画的年画,他还未学会,便先画了这两张充数,等他学会了,画成了,再给小姐送去。”
谢挽容当日只是随口一说,不想竟给他点了条生财之路,顿觉有些好笑。
内阁中,江离尘整理好衣物,信步走出来:“师妹来得这样早?不是说好的未时末?”
谢挽容经他一提,才想起今日的甜水巷之约,抬头看了他一眼。
许是光线的作用下,这人眉眼线条中均似染上了不少风情,意态从容。
恰似官场失意,流连花街柳巷的多情才子……暖帘一挑,眼眉略勾便极尽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