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挽容在一处石壁后找到架十五连盏铜灯,将它们一一点亮。
晦色被驱逐,幽暗的石室恢复了些光亮。
借着光,可以看到墓室正中棺椁已经被人为撬开,余下一口半开的空棺,里头什么也没有。
手捧托盘低头垂侍的奴仆铜雕两侧分立,半脸落了黑,埋在阴影里。因为光线不足,本该眉眼低顺的模样反倒显得阴森起来。
棺椁头尾是熄了的长明灯。
按道教的说法,灯不灭,魂不灭。
所以长明灯的灯油多少,也被用来衡量一个人生前是否显赫。
哗——又一声水响,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突兀响起。
谢挽容马上惊觉:“什么人?!”
她一手拿着壁灯,一手按剑,循声而去。
棺椁后面,一架高大的玉石屏风挡了光,覆下大片阴影。
屏风后石壁凿痕嶙峋,不时有青碧色的水滴,顺着石壁潺潺而下。
石壁之下,用玉石垒起一个半月形的池子。
如今,本应蓄水的池中满是血色,浓重的血腥味带着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血池当中,一个人影背对着谢挽容慢慢挣扎而起。
他似乎在拼命压制着什么东西,双手交拢在身前,身形不住颤抖,发出“嗬嗬”的急喘声。
突地,他双臂一松,像是得到确认,慢慢移开双手,往一侧倾倒。
谢挽容这才发现,他身下压着的是个人。
那人浑身浴血,胸前插着的匕首准确扎在要害,直至没柄,看样子是已经死透了。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杀人?”
“这里的人,都是你杀的?!”
听到声音,那人身形微动,似想回头,脊背却蓦地一僵,翻身摔入血池当中。
谢挽容:“……”跨步上前,似想拉他一把,脚步未踏到血池跟前,却猛地刹住。
血池周围,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类毒物。
血池当中,亦是亦沉亦浮,挣扎着无数毒虫。
这个场景,便似昔日商纣王所设的酷刑虿盆……
这些毒物有些已经僵死,有些仍在叫嚣着相互噬咬发出桀桀的声音,拖出万千血线,斗志昂扬。
谢挽容自问是不怕虫子毒蛇之类的,但却不代表她不觉得恶心。
这诡异的场景,猝不及防,勾起她心底某些噩梦般的回忆。
她长吸口气,银蛇鞭在臂上连绕三圈,余下长度化作一道龙卷,准确盘在池中那人的腰身,一提一纵,将他带离血池,单手抓住他的衣领,提到离毒物相隔甚远的地面。
落月派以医术冠绝江湖。师门训诫第一条便是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纵然对方身份未明,依着训诫,重伤之人,她还是得救。
“这位公子,兄台……”谢挽容抬手去探他的颈动脉,才发现那血池当中的血,多半是那人自己的。
他脉息极弱,长发覆面,在晦暗的光线中辨不清面容。裸露在外的一条手臂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洞。
上面还黏着几只兀自挣扎的毒虫。
谢挽容厌恶的皱了皱眉,取下水囊浇在他身上。
毒虫被冲走,扭曲着以各种姿态掉到地上。
谢挽容毫不留情,一脚踏去,将它们全部碾死。
然后,她捏住腰间一只银质镂空的香球,以掌力催发出里面的香气。
眼前这情形,委实让她想吐。然而作为医者,从来不能因为患者很恶心,就放弃治疗。
闻到香气,伏在地上的人双肩颤动起来。
“唔……咳咳……”
他先是不断咳嗽,然后整个人慢慢的蜷起来。
“好……浓的香味……”
那样的香气似乎令他十分难受,他一手抵在前额,脸颊贴紧了地面。
谢挽容俯身下去:“这是子午香,驱虫用的。这个香味让你觉得难受?那我把它放远些……”
她揣测这样密集的伤口和血流量,人已经不太可能救得活,却仍是先替他点穴止血。
“你是何人,可有家人?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一些,人之将死,便是十恶不赦之徒,生前过错也当一笔勾销。
若无法施救,落月派弟子需问明对方身份,临终心愿,替他转告家人。
这是师门训诫第三条。
“子午香……”听到声音,那人极轻的挪动了下头颈,似是努力抬了抬头。
他的脸挨紧了地面,视线所及,便是谢挽容腰佩的那只银质镂空香球。
“……?!”缓缓伸指,在香球上轻触。
冰凉的银质触感让他指尖有了一瞬间的颤抖。
“师妹?阿伶!……”
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入耳,谢挽容心头一震:“?!”
阿伶是谢挽容的本名。
谢挽容原名夏伶,是江夏王夏远舟的独女。年幼时由家仆带去看上元夜的灯会,被天刑教教主江绝之强行掳走。
江绝之手段阴狠,行事刁钻,以收徒为名四处拐走幼童,逼他们从小服毒习武,给自己充当炼药的容器。
谢挽容在他手底下度过了暗无天日的五年,后逃了出来,侥幸遇到落月派掌门谢青岚,改投落月一派,更名谢挽容,辗转习武至今。三年前,谢挽容艺成回家探视双亲,然而一别十余载,儿时的生活环境已生出百般疏离,缺失的亲情难以回到当初……谢挽容一番挣扎,仍是无法适应朝廷的诸般规矩。
所幸,江夏王对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百般疼惜,又满心亏欠,故并不以官家俗礼约束她,仍是由着她自在江湖,就连姓名也随了她去更改。
故“阿伶”这个称呼,除父母与昔日的天刑教教徒之外,便无人知晓。
“你刚刚叫我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人!”
谢挽容扳过他的肩头。
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映入眼帘。
这张脸并未沾染多少血渍,也没有像身上那样千疮百孔。
这张脸,瞳眸乌黑,下巴很尖,面容清俊却过分消瘦,皮肤更是白中透着青气,就连嘴唇也已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若不是他眸间顾盼还余有一丝神采,看上去就真像是一个死人。
然而,谢挽容却是认得这张脸的,不仅认得,简直是烙在骨子里。
在她记忆中,眼前这人擅用心机,又惯会做戏。
“江离尘?!!”一瞬间的怒气勃发,谢挽容不假思索,一掌击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