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沈旭芸正欲阻拦却已晚了。
谢迁尧一惊,抬眼便见一不惑之年的老翁张牙舞爪挥着檀木椅向他袭来,他一侧身轻盈躲过,惊愕道:“你是何人?”
沈逑见一击未中,仍欲再行凶:“老夫还想问你是何人!”
没给沈逑继续借着酒劲撒泼的机会,阿泰一蹬腿自沈逑身侧出环抱逑腰侧,阿辰亦牵制沈逑的胳膊,二人合力将沈逑制住。
“班主,您又饮酒了!”沈逑年过不惑气力却丝毫不减当年,阿泰汗流浃背喊道。
阿辰安抚道:“班主消消气,别与人动手伤着身子。”
谢迁尧瞪着眼道:“二位好汉,被打的是我。”
“这是我爹,你多担待,”沈旭芸对谢迁尧扶额道,指使着阿泰阿辰,“劳烦你二人送班主去屋内,再打些温水送上去。”
阿泰阿辰答应着,艰难地将骂骂咧咧的沈逑架走了。
“令尊……真是老当益壮。”半晌,谢迁尧憋出这么一句。
沈旭芸看他一眼:“惊着你了,抱歉。”
“无妨,作谱昏昏欲睡,有劳令尊,清醒不少,”谢迁尧将谱子递过去,“改完了,这是《送子还乡》的谱子。”
“有劳。”沈旭芸接下谱子,定睛扫了几眼。宫商角徵羽于谢迁尧而言,当真如使唤自己的五指一般驾轻就熟,谱子经他手中一过,如芙蓉出水,更显剔透玲珑。
沈旭芸不禁欢喜道:“改得甚好。”
谢迁尧愣了一下,似也有些笑意轻声道:“过誉。”
不知是周边二三盏明灯的缘故,印着少年人温文尔雅的面庞,竟有些不易察觉的愠色。
奇怪,此时已非朱明。沈旭芸道:“你是不是闷着了?”
“嗯?”无端的疑问令谢迁尧徒然怔住,见沈旭芸当真是一副关切模样,启唇却一时说不出话。
谢迁尧思索良久,本是鼓足气又欲开口:“你……”
沈旭芸却徒然蹙眉另言道:“对了,庄晗有位叫庄乾的兄长,应是鸿丰三年进士,我寻过孟逍杭,依他所言,那一年并未有名姓庄的举子。而吏部大火后卷宗失踪大半,仍在修缮中,茫茫人海寻一官吏谈何容易。”
谢迁尧摩挲着手中粗糙的乐谱:“即便是卷宗损坏,一活生生的人也不应全然没了踪迹 。”
“你疑是其中另有隐情?”
“必然是有。”
昨夜雨疏风骤,皇都又寒三分。沈旭芸只觉夜里寒气入室,恍惚间能听得庄晗压抑的呻吟之声萦绕耳畔。
沈旭芸心中思绪万千只觉心口似重担压力。正当她又在盘算着此事之中的内情出神之际,谢迁尧猛地开口点醒她:“沈旭芸。”
抬眼间,楼内明火闪烁,谢迁尧一双眸子温润似水,他的眼角衔一淡痣。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不过如此。
谢迁尧眼中倒映着沈旭芸,她方觉二人离得这般近,面颊有些痒,是谢迁尧的鼻息不经意间拂过。她听见眼前人问:“敢问沈小姐今年芳龄?”
这么一问很是突兀,沈旭芸脑子刹时空白一片,鬼使神差似地回道:“十八。”
“锦瑟年华日日眉头紧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府里的老嬷嬷。”谢迁尧用谱子轻轻在沈旭芸的眉眼间点了一下。
沈旭芸无故被打作老嬷嬷之列,自是不愿受这委屈,挥手打下谢迁尧举在她眉间的乐谱:“谢迁尧!”
谢迁尧释然笑道:“总算有了点起伏,自认识你便开始整日端着,累不累?谢家坐拥江南资产无数也不见得人人似你这般终日焦虑不安。”
沈家班第八代班主沈逑膝下无子,唯有沈旭芸一独女,沈家班几代教化沈家人心怀庙堂与天下,潜移默化中在沈旭芸心底烙得深刻。
谢迁尧所言一点不错。
“听闻城南有棵千岁古树,祈福挡灾甚是灵验,去看看?”谢迁尧提议。
沈旭芸着实没有心情正欲拒绝,谢迁尧颇为失落道:“在下一路颠簸抵达皇都,先是预备秋闱后又留在你家楼中日日调弦作谱,还从未去过城南。”
“首先,依你之能应当无需预备什么秋闱;其次,沈家班不曾强留你你也不曾日日来,最后……”沈旭芸迎着谢迁尧的目光,将手中乐谱交还给谢迁尧,“待我去寻件外衣。”
自鸿丰帝继位后,由丞相奏本圣上御批,将皇都宵禁时间推后了整整一个时辰。城南夜市兴起,是为皇都达官贵人宵禁前最爱光顾之所。
谢迁尧今日未骑马,二人便漫步至城南。与皇都各处全然不同,城南独树一帜的热闹。入了夜火光通明,摊贩络绎不绝,街头偶有艺人做秀,激起周边看客欢呼雀跃一片。
城南与祥福楼相隔甚远又多烟花柳巷,沈旭芸也鲜少来,谢迁尧却是兴致盎然。
“那是何物?”
沈旭芸见谢迁尧盯着那花火四溅的匠人便要上前,情急中拉住了谢迁尧的广袖一角:“打树花。别走得那般近,当心灼烫。”
谢迁尧猛地被拉扯一下,回首见是沈旭芸纤纤素手捻住他衣袖一角,眼中似有关切。
当匠人轻舀铁水半捧,坊间柳下有暗流淌过,似少年人的心。匠人吆喝一声,手中铁棒一颤,纵手是满天耀眼的火光倒映在冉冉众生的眼眸。
“好!”惊雷般的欢呼声响彻长夜。
沈旭芸一时看愣了,竟忘了手中还拽着谢迁尧的衣袖。市井嘈杂人头攒动,他们被挤散了。
周遭的人声便悉数去了天外,只有谢迁尧的声音宛在耳畔,激起湖面波澜。
“沈旭芸?”
她蓦然回首,谢迁尧站在烟火中。那么多的烦恼和忧虑彼时成了云烟,只有谢迁尧还活生生立在那,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