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不用愁,可随着燕军南进,慕容恪爱惜民力,又不愿以战养战,粮草、军饷、药材,处处都要紧缺。刘长嫣开桑林,设蚕房,便是想生产大量绢帛,来缓解慕容恪即将面临的压力。
这首先,她要向慕容恪要人。
四王子府有山林,有土地,也有大批部曲,其中相当一部分人为了应付战时需要,都被慕容恪调到了军中,一些田庄山林人手不足,刘长嫣就命人陆续招纳了精通种植又本分的流民为佃户照顾农桑。这个问题解决了,但她还欠缺一批擅长织绢的人手。
相较寻常人家粗衣麻葛,绢帛固然贵重,但寻常绢帛相较锦绣绫罗又逊一筹。锦绣绫罗之类昂贵奢侈,多数是不可随意织造的,历来屡有禁令,锦绣织机与织工多为朝廷所控制,织品也是藏之御府,非权贵不能得,有私藏私造者必要获罪。因将士军饷多以绢为替代,民间缴纳赋税便也是绢布,所以绢布并不禁止民间生产,寻常民妇多是会织造的。
前些日子她见流民中多老弱妇孺,再兼那两位娘子的出现,让她想到了军中和官中被没入的大量无辜妇孺,她便想让慕容恪为她寻一批有手艺、又正值青壮的人出来,做工固然辛苦,也比这般埋没堙灭了强。
说到这里,她让府中匠作做了百架织机,但是要想快速高效织出绢布,民间技法绝对是不比官中的。
不论清平年代,或是战乱时候,有手艺的匠人皆要单独编户,时时控制在官府手中,每下一城,这些匠户都是第一时间要控制的对象。连下中原大片江山的燕国正不缺这些能工巧匠,慕容皝称燕王后就仿晋室职官之制设尚方局,这些巧匠皆被尚方控制。刘长嫣需要慕容恪出面去尚方给她寻几个擅作织机的匠工,最好再有两个织造高手,来指点这些娘子。
慕容恪对她向来无有不应的,何况这还是利国利民之事,他立刻让颂祁去办了,只觉刘长嫣甚是费心了。
刘长嫣摆摆手,并不居功,她也不过动动脑子和嘴皮而已,只盼早日结束战乱,莫再有这万千黎民流亡的好。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完了,慕容恪斟了一杯酪浆递给她,道:“绢布的事解决了,那剩下的花坛、药田、果林、栗圃之类,你要如何解决?”
这些东西就算供应完阖府上下日常需要,再送一遭宗亲好友,也还有大量剩余,倒不必愁烂在手里,赏赐下属和赈济流民也是法子,但要是这么简单,刘长嫣就不必折腾这许多,直接全种麦粮了,她抿唇一笑,这是她要和慕容恪说的第二件事。
绢布产出需要人力,她要养活这些织工娘子,断不能坐吃山空,还要每月拿出一部分绢布来学军中给将士发放军饷般给她们发放月例,时日久了众心鼓舞,此事才能长久,这部分只需绢布产出的一成即可。另外,她要抽出绢布出产的三成,与这些花药果木一起拿出去倾卖。但不换钱,换粮。慕容恪需要的不只是绢,更是粮。
“这倒是个好法子。”慕容恪点头朗笑,他还不忘问:“可你既不打算入贾市,又如何将这些东西贩卖出去?”蓟城周围现下也不富庶。
刘长嫣托腮靠在方几上,笑语盈盈看他,“我不去,你去。”
慕容恪一口酪浆险些呛出来,看她一眼,那意思:你在开玩笑吗?
他可不会行商!
慕容恪何止是不会,更没空,冉闵大军马上就打来了。刘长嫣不过逗逗他,她自己也不会,可是她可以用人啊!
她给云霓一个眼神,云霓像被触动了某处开关,灿笑着抖动肩膀扭起脖子来,还举起洁白柔嫩的双掌转个花手,煞有介事地击打两下。
一时,红绫软帘被侍女打起,几个身材魁梧满面胡须的尖帽胡人翩然而入,他们脚步轻盈,笑容满面,为首者入门时还转了个欢快的圈圈,怀抱琵琶悠扬拨弦,就地展现了一段胡旋舞。
云霓蹦蹦跳跳迎上去与他揽袖共舞,那人飞起的丝绸裙摆几要打在迎过来看热闹的慕容楷脸上。
两人转了十来个圈圈,对方适时停下来走到慕容恪和刘长嫣身前行礼,他中原话说得极流利,就是有些烫嘴,自我介绍叫“米古”,还问“斯汪子安,斯汪子沸安”。
慕容恪看了几眼暗笑的刘长嫣,挥手让他起身。
米古几人乃粟特国人,自汉时通西域起,粟特人便经丝路往来于东西方万里行商,他们游走各处,头脑灵活,会说多国语言,商业思维更是代代从娃娃抓起,中原百年战乱至今,都没能阻断他们的经商步伐。
经商步伐没被阻断,米古几人回家的路却是被阻断了。他们原先游走中原,至远也不过到长安一带,但听人说齐地物产阜盛,有心拓宽商路,便不远跋涉到了青州,谁知返程时中原大乱,原本放他们通行的赵国灭亡了。
中原四处狼烟,到处征战,苻建据关中拓展地盘,慕容儁又派大军一路攻入河北,米古几人在黄河沿岸流离,从下游跑到中游,又从中游跑回下游,眼见姓慕容的和姓符的一个比一个能打,南面冉魏又在大肆屠戮胡人,他们不敢乱走,辗转到了蓟城做些买卖,经营得还算不错。
刘长嫣一日巡视粥棚,恰巧就注意到了这几个粟特人经营的商铺,她寻到米古说明来意,原就将“赚遍中原人的口袋”奉为宗旨的米古哪里会不肯?
战时经商最惧遇上乱军和流民,稍有不慎就被打劫得血本无归,北地的战乱意味着商路的断绝,各地物资如今都是个大的问题,倘无一定实力的人在这个时候是断断不会在北地长途货运的。
米古几人能一路从西国至此处,每到一地皆会上下打点,路途虽波折,但因他们财力,苦难也能化解。可现下还不知这战争要打到什么时候,他们想继续游走,安全却是个很大的问题。
慕容恪南征北战,到达各地,行军虽不安稳,却最安全,倘米古一行能跟随大军出行,自然从人身到货物都得到了保障,如何能不欣喜?
他们承诺刘长嫣,若能得燕国军队庇护,让他们随军经商,便会将她的货物贩往各地,然后为她换取足够的米粮,采购当地物资带回蓟城,满足所需。
慕容恪听了是大为赞赏的,行军携带商人在早先的慕容部中不是没有,必要时这些商人甚至能深入敌境刺探军情,早先慕容恪跟随慕容皝攻打宇文部时,商人王车就曾帮助慕容皝与慕容皝叛逃宇文部的庶长兄慕容翰内外联合攻击宇文部。商人地位虽低,但在一些时候的作用委实不可小觑。不过慕容恪告诉米古,战时行军不定,倘米古亏了本,他可是不负责的。
这点刘长嫣早就想到了,她和米古早订了契约。一则,战时军事为重,米古等人既随军行走,便不能越过军中私自行事,进退必要如一。二则,在外行商不可泄露任何军中事务,倘有疏漏,慕容恪便要摘他脑袋。三则,大军停走不定,他们未必能尽得其利,刘长嫣的货物出现损失不必他们负责,但他们的损失也不要指望慕容恪会弥补。碍于双方各得其利,彼此便不收利财了。
送走米古几人,慕容恪看了二人的契约文书,不禁拊掌大笑,“阿陵,你可真是了不得,待平定河北,你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谢过四王子。”刘长嫣莞尔,将慕容楷抱在怀里哄着,“贺若,这也是我要跟你说的第三件事。”
慕容恪正色听着。
“你在前线风里来雨里去的,我帮不了你什么,不过以现有之力予你些微助力,你能庇护我,我也自应辅助你,但是......”她看看怀中渐渐睡着的慕容楷,“但是我想这些事情尽数以你名义去做,不必教外人知道是我出的主意。”
寻常宗室里的王妃,一分贤德都要拿成十分来说的,但刘长嫣不想活得那么显眼,美名多了,担子也多,倒不如这样清清静静的。
慕容恪这两年虽不在府中,也知道刘长嫣素日鲜少出门,宗室中女眷多,可除了段玉容与她能说两句,并不见她和谁有过多来往,很是明白她现在只想过些清净日子。况且,他也不欲她过多地展露于世人眼前。慕容恪倒不是那种见不得妻子大放光彩的人,实在多少光芒,就有多少负担,那样对妻子来说太累了,他知道她也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