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望了慕容恪许久,问信婉:“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一种不好的预感漫上心头,她环顾四周,问:“阿蓁呢?”
信婉下跪,泣泪道:“我等无法,为救公主,只得铤而走险,阿蓁她……代替您去了。”
她细细将那日建贤寺中发生之事说来,刘长嫣听后,泪流满面,她俯身将信婉扶起,主仆悲痛难言。
信婉道:“公主,好在您还活着。”好在公主又回到了四王子身边。
刘长嫣却未再看慕容恪一眼,她将自己关在佛舍,令信婉恭送他回府。
慕容恪没有走,一直守在龙翔寺。此处位于龙山,乃燕国国寺,建于慕容皝正式称王建国之时。传闻当时有黑龙、白龙交首游戏于龙山,解角而去,慕容皝以为祥照,亲以太牢之礼祭祀,大赦境内,并命所居新宫为和龙宫,于此建龙翔佛寺奉之。
刘长嫣请示过住持,为故去之人于佛舍设神位祭奠。整整一夜,她亲自书写供奉,父皇、母后、诸位兄长、嫂嫂、族亲、故旧……待她写完最后一笔,天色已是大亮,案上也已神位如林,她最后将刘阐与石世的神位放置在呼延冰洛神位两侧,近乎流干了最后一滴心头血。
国破家亡,六亲死绝,这世上真的就只剩她一个人了。
她跪在佛案下,如被漫长无尽的黑夜包围。
窗外,慕容恪便这样望了她一夜。
沉默了多时的法重劝她:“旧事如烟,何苦再困于心结?佛说因果,亲人、故旧皆去,却还余你一人,便是有未了之缘。”
他面相宁和,神态静寂,纵使面对满案亡魂,亦未动佛陀无悲无苦之心。
刘长嫣凄凄一笑,她一身风雨灰败,如何配得君子端方?
她避而不谈,问:“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身世了吗?”
远山青葱在法重深远清净的目光中化作一抹少时图景,他怀念着故去的岁月和亲人,道:“我本名祖道重,出身范阳祖氏,十岁那年,阖族皆被石勒所戮。”
“祖道重?范阳祖氏?”刘长嫣渐渐愣神,“你是祖约族中之人,那祖逖是你?”
“不错,祖逖正是家父!”
祖逖,史书中流芳百世的晋室北伐大将,一生致力于收复旧土,匡扶晋室,却因战功彪炳为君主和江左士族猜忌,忧愤而死。祖逖身后,胞弟祖约代掌豫州刺史,祖约却将兄长北伐战果尽数葬送,之后又卷入苏峻之乱中,兵败之下率领族人北逃投了石勒,为石勒抄家灭门。
祖道重在灭门之时逃过一劫,全因先父功德庇佑。昔年祖逖有一名胡奴名曰王安,深受其宠信。王安出身羯族,与石勒同种,因其时常追思家乡,祖逖便以厚资送其归了石赵。王安勇猛,仕赵为官,至左卫将军。祖约被诛杀之时,王安不忍旧主无后,想方设法在行刑之前买通守卫将祖逖一名不起眼的庶子祖道重藏匿了下来。那一年的祖道重不过十岁,王安恐被人发现,将其送入佛门,埋名藏匿至今。
此次他们一行得以离开石赵,除了蒲健帮忙,亦有王安暗中手笔。
刘长嫣想起那年建国寺中初见时他反常的举动,明白了一切原委,“那之后,你有何打算?”
“生息尚存,自是重返江南供奉先父。”祖道重一笑,眷念共不舍涌入他眉间心上,帘外雨声又起,那门前矗立的身影却岿然未觉,此时节气已是近秋,辽东天气已然转凉,他到嘴边的话语在捕捉到刘长嫣望向窗外的不安神色时默然收回。
她的一颗心困在了这里,便是随他回了江南又能如何?
屋檐净雨滴沥而下,窗内僧人以俗世之礼见别故人。
刘长嫣亲自送他出了门,待祖道重远走,她复撑伞一把走出檐下。慕容恪的一双眼睛被细雨浸湿,却是那样深情无及。
“早些回吧。”刘长嫣轻轻开口,声音空灵若晨间雾霭随风落下。
慕容恪只那样望着她,令她没有一丝勇气再去看他那双眼睛,她将伞柄放入他手中,转身欲走,素色袖摆旋动如莲纹,他一把执住她如玉皓腕,于她身后诉道:“恪知世间事不可强求,过往经年纵有期许,却未曾敢生奢望。一念二十载,尝知人世离别,亦经风雨战乱、世情诡谲,可放千金马,可释遮天权,独未能将卿放下。”
无尽的泪自她眼中落下,只觉双腿如缚,身躯若束,她没有回首,最终还是狠心抽袖逃离般走进经舍,紧紧闭住了房门。
一室悲戚,一天风雨,一扇门阻隔两方世界。
她跪于佛案下,捻珠诵经超度亡灵,二十载的悲苦如无形巨山压在她消瘦肩头,她为自己的亲人一遍遍泣血诵读。她不信佛道,此刻却愿磕长头祈求佛陀慈悲,赐他们来世投生太平世里,一生安宁。莫再为乱世人,莫再作惨死鬼。
夜幕走了又来,信婉端着热汤来至佛舍,屈膝跪在刘长嫣身前,道:“公主,阿婉知您难消丧兄、丧子之痛,可是这么多年,您已经尽力了,无论是陛下、皇后,还是几位殿下,他们在天有灵,都是希望您能好好活着。四王子他已经守了您三天三夜了,他苦等您多年,倘执念能消,何苦孤身至今?”
自困于石赵,她们主仆相依为命,刘长嫣的步步艰难信婉皆看在眼中,复国、复仇是她们的执念,公主没有退路,只能冷心无情地一往直前。可就在那年来到辽东,公主知道有这样一个人一直在念着她后,石赵的岁月于她而言便只剩下了煎熬。虽然后来公主带她义无反顾回到了邺宫,但信婉知道,她的一颗心,被四王子彻底拨乱了。
世间最苦,莫过于丢弃一片最真的心。
刘长嫣未停下诵经,只道:“替我送四王子归府。”
“公主!”信婉欲再劝,刘长嫣只无力地摇了摇头,她面色苍白憔悴,显然不想再说。
信婉泪下,点头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