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世目睹着这一幕,紧紧攥住了母亲的衣袖,刘长嫣本不欲带他前来,奈何石季龙有命,诸府王公皆要至,石世又不放心母亲,执意要跟着,只得将他带了来。见此景象,刘长嫣于中台右围入座,以手覆住了石世的眼睛。
她冷眼望去,多日饱受酷刑的太子宣早已无人之形貌,他手脚皆被缚以铁链,头顶秃发血迹斑斑,颔下几被打穿,干涸的血迹复被口中涌出的鲜血冲没,经拔舌之痛后,他口不能言,只能遍地打滚呜咽嘶吼,一朝太子形同怪物,又被郝稚、刘霸以绳牵扯着艰难登梯。
刘长嫣只觉毛骨悚然,痛苦地移开了双眼,她往中台望去,石季龙正立于其间,怒发冲冠直视太子宣,似其惨状尤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世间,有几个父亲会爱子无道,令亲子互相残杀至此?又有几个父亲会这般形同狗彘地对待自己的儿子?
她护着石世的手紧了又紧,此情此景,焉能不兔死狐悲,忧患来日?
接下来的情形,刘长嫣未敢再看。石季龙以杆立木柴之上,置鹿卢绞盘,穿之以绳,令郝稚以绳贯太子宣之颔,鹿卢绞之,再令刘霸断其手足,斫眼溃肠,如秦公韬死时之伤。太子宣痛苦的哀嚎响彻刑场,待他奄奄一息,形若烂肉之时,石季龙即命四面纵火,至烟雾际天,曾叱咤一时的赵太子宣已成灰土一抔。
在场观刑者皆形僵骨硬,七魂渐销,被吓至晕乏、呕吐、便溺者比比皆是。诸府王公皆侍立在石季龙之侧,他们虽与太子宣多有不睦,但此时却无一人感到快意,只有满心悲凉恐惧。
事后,石季龙下令取太子宣遗灰分置诸门交道,等同将其化骨扬灰。并押其妻、子九人至刑场,尽数杀之。
太子宣幼子阿狸才几岁,见此情形吓坏了,奔向中台跑入石季龙怀中大哭,石季龙素爱阿狸伶俐,他虽恨太子宣,见孙儿情形,不由触乱情怀,抱之而泣。
听到阿狸的哭声,石世从母亲身边走出跑向王驾,刘长嫣不及阻拦,忙追了去。
石季龙一时心软,欲赦阿狸,可是太子宣满门已死,此子又得圣心,诸府王公及太子宣旧有政敌怎肯留此祸害?皆以国法不可违为由,请赐死之,石季龙于心不忍,阿狸抓着祖父的衣襟断肠痛哭,石季龙只觉头目充胀,意识不清,眼尖之人见他似是病发,趁机上前于其怀中抱出阿狸一刀毙命。
阿狸挽着石季龙的衣带痛苦大叫,直至衣带断绝,直至闭目无声。
石季龙当即卒倒发病。
石世哭喊着上前,终未能挽救阿狸,在他接近王驾前,一杆长枪及时阻断他的去路,石世望着阿狸的尸身,愤然抬头,“棘奴,给孤让开!”
石闵未动,双目冷冷视着前方。
刘长嫣及时赶至,将石世拖离了驾前。
那方,石季龙发病,众人早已是乱作一团,无瑕顾及他们母子。
她带着伤心哭泣的石世下台,寻了僻静处对他好生安慰,石世并非不懂事的孩子,他知道方才自己冲动了,可是阿狸,阿狸他才只六岁啊,他伤心之余问刘长嫣:“母妃,儿有一天会不会也如阿狸一般?父王杀子、杀孙,将来有一日会不会也杀儿?”
刘长嫣忙捂住了他的嘴,“不可胡说,有母妃在,你不会死,不会死……”
她含泪望天说着,一遍又一遍,只觉身心无力。天际阴雨又至,浇灭刑场残火,也浇湿她愈益发烫的双眼。
一人身姿颀长撑伞而来,为她遮去漫天雨湿阴霾,她侧头,只见那人张臂将伞倾于她和石世头顶,只身立于风雨之中。
刘长嫣鬓发微湿,形容凄美,道:“多谢武兴公。”
她接过伞,带着石世往回走。
身后,石闵正眸望她倩影婀娜,步履蹒跚,“麋鹿抱子,不当行于虎肆,昭仪好自为之。”
刘长嫣止步,回头看他,这不是石闵该和她说的话。他们是有血海深仇的敌人,不是吗?
石闵自嘲一笑,森冷漆黑的双目扫过远处颓塌长墙,一个个晋人百姓若蝼蚁躬劳其间,映在他的双目中愈发阴寒。
刘长嫣也看到了,华林苑长墙经暴雨倒塌,晋人百姓死伤无数,石季龙却并未下令停工,反是坚信吴进预言,加倍苦役晋人,致使晋人百姓劳作苦役,日日皆有损亡。自中原战乱,中原百姓饱经离丧,家园破碎,再经石氏父子暴政之下,更是十不存一,如今的中原皆被边塞内迁的匈奴、鲜卑、羯、氐、羌各族人充斥占据。
石闵虽帮过她一次,但刘长嫣也坚信此人与她是敌非友,并且她肯定,石闵身为晋人,绝不会忠于石季龙,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胞流血漂橹而无动于衷。
刑场腥臭之味伴着烟灰气息弥漫在鼻迹,刘长嫣后知后觉,石季龙为何会如此震怒,以极刑处置石宣?仅仅是因为他杀了秦公韬?还是,他知道了当初庭燎之事的幕后黑手是石宣?
此事虽机密,若有心之人想寻获,还是不难的。
她质疑的眼神并没有得到石闵的回应,他轻弹衣摆下台阶去,只留下一句:“记住我的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