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季龙怔怔看着地上的鲜血,仰天大笑,一把拔出禁卫佩刀,直直刺穿了陈妙仪的小腹,哀嚎之声响彻殿宇,殿外,石冲如遭雷灭之灾。
当夜,颍川陈氏南渡江左。上船前,陈昣转身回望故土,满目凄惶,他不知幼女境况,但已想到女儿恐已遭不测,这片他生存了几十年的土地,今夕也长绝而去,终其一生恐再难有返回之日。
刘长嫣与襄国公主离开正殿时,已是午夜,二人交握的手已被冷汗浸透。
石季龙当即下令诛灭颍川陈氏,却不知陈氏早已人去楼空。他正暴怒,又闻朝臣前来参章武公斌嗜酒荒猎,辱杀属臣,他刚贬谪了七子沛公冲,又闻六子做出此事,当即命人去拿章武公斌。不想章武公斌却不见踪影,石季龙下令武兴郡公石闵带兵前去搜寻。
刘长嫣与襄国公主返回寝殿,一直不见信婉,今夜正逢多事之秋,她心下不安,襄国公主便与她带着宫人四处前去找寻。
二人刚至西苑曲桥,正见羯人兵马在满苑搜寻章武公斌身影,前方隐隐传出打斗之声,混乱之中,一个绣纹淄服的少年手持一杆长枪若白练扫过,将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逼退至庭院,见有女眷至此,他飞身而至,挡在了刘长嫣与襄国公主身前。
他一手持枪指着地上之人,微微侧脸回首,面部线条清晰明朗,“公主怎会至此?”
刘长嫣的双眼淡淡扫过那少年,当真是冤家路窄。
襄国公主仔细辨认了少年面容,意外笑道:“原是棘奴,刘昭仪贴身婢子不知哪里去了,这夜深混乱的,我特与她来寻。”
没人察觉,在襄国公主说到“昭仪”二字时,那少年手握长枪的五指骨骼紧了又紧,他将侧脸收回,从头至尾没有给刘长嫣一个眼神。
冷漠如斯,全不是入夜时分于郊野绝壁肆意饮酒的洒脱模样。
听到襄国公主唤对方名字,刘长嫣心下清明。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武兴郡公石闵!
石闵小字棘奴,乃石季龙养孙,棘城之战石季龙大军被慕容恪杀得全线溃逃,仅石闵一支军队保存,事后石季龙大赞石闵之才,晋封公爵,宠爱必于诸孙。其本姓冉,先祖曾任汉朝黎阳骑都督,世代担任牙门将,至其父冉良时为石勒所俘,石勒惜其勇猛多力,可为自己所用,便命石季龙收其为养子,改名石瞻。石瞻骁勇无敌,历任左积射将军,封西华侯,直至两赵大战时败于刘曜之手,阵前被杀。
这个人与她父皇有杀父之仇,于她是敌非友。
襄国公主与石闵寒暄两句,地上烂醉的章武公斌随意理理衣衫,喝骂:“棘奴,你越发出息了,竟连叔叔也不认,在此对孤动用武力,可知不敬?”他晃晃悠悠起身,恍惚间见石闵身后两个美人,一个高贵清冷,一个端庄万方,脸上露出淫靡笑意,说着胡话踉跄着就要上前来。
石闵皱眉,反手一个枪花将他挑落在地,襄国公主怒斥:“六弟,你愈发不成体统!”
章武公斌被骂了个激灵,揉揉眼睛望去,才认出那是长姊襄国公主,身旁那个美人儿却是如何都不认得,襄国公主斥他无状:“这是昭仪,还不见礼!”
章武公斌酒醒了大半,忙跪地请罪,“斌见过昭仪,请昭仪安、长姊安,醉酒无状,昭仪、长姊恕罪。”国色美人世不多得,章武公斌很想抬头再看两眼,碍于今日惹恼了父王,正是问罪之机,实不敢再犯。
刘长嫣一个眼神也懒得给地上的人,拉拉襄国公主的衣袖就要离去,身后,石闵面无表情开口:“昭仪要找的人,想必在屋内!”
刘长嫣止步,下意识地看了眼地上衣衫不整的章武公斌,飞快跑进了屋内。
襄国公主尾随她进门,见到屋内的场景顿生满腔愧疚和愤怒。
信婉面无表情地穿着自己的衣衫,她发髻散乱,身上伤痕累累。她一身武艺,面对危机不是不能自保,可是作为前赵细作,她如何能泄露自己刀人的身份呢?是故,章武公斌欺侮她时,她没有反抗。
榻上鲜红的血色刺目锥心,刘长嫣怒极就要出去杀了章武公斌,信婉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的双腿,“公主不可,公主不可,我无事,我真的无事,你若闹出去,石季龙定要把我赏给石斌的,我不要去,我们还有事要做……”
刘长嫣如何能就这般算了?
信婉拦着她,一直重复着无事,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襄国公主捡起地上衣衫帮信婉穿好,道:“昭仪,信婉,你们放心,我必要让父王给你们个交代的。”
她转身出了屋门,令石闵押了章武公斌就去寻石季龙。信婉虽非后妃,却是后宫中昭仪近身女官,事情又发生在桑梓苑后妃落居之地,章武公斌难逃私入内苑□□后宫之名。石季龙知道后雷霆震怒,当即将其打了两百棍。
齐氏赶到桑梓苑时,石季龙正在命人行刑,章武公斌早被打得昏死了过去,刘长嫣冷冷在一旁看着,心硬如铁。
齐氏哭诉:“陛下,刘昭仪,已是够了,斌儿他知道错了,不过是一下贱宫人,我儿堂堂王公,连一宫人都宠幸不得吗?陛下何苦为一宫人这般殴打亲子?”
襄国公主道:“齐才人此言差矣,昭仪近身女官,后宫有品秩者,皆乃父王内侍之人,六弟冒取女官,玷污内宫,实乃大不敬!”
齐氏也索性豁出去了,“我不管什么敬不敬,我儿堂堂贵胄,爱宠幸哪个都是她的福分,陛下可不能分不清亲疏,为一宫人捶打我儿,您再宠幸刘昭仪,奴婢不还是个奴婢!”
“够了!”石季龙怒拍御案,吓得齐氏不敢应声,他道:“石斌醉酒无状,杀害朕所赐臣属在先,□□宫闱在后,所犯皆在不可赦,朕念其颇有战功,留其性命,即日除爵,免官归第!”
“不可啊陛下,不可啊!”齐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爬到石季龙脚前抱住了他的双腿苦苦恳求,“您这样还不如杀了妾,您还不如杀了妾啊!”
石季龙早对她厌恶许久,将其一脚踢开,“既然如此,那朕便成全你!齐氏教子无方,屡有犯禁,着即赐死,以儆效尤!”
他心烦得很,挥手令人将母子二人都拖了下去。齐氏于当日被缢死于桑梓苑,草草发埋。
不过一夜时间,石赵贬谪了两位王公,禁足了一位贵嫔,赐死了两名嫔妃。石季龙之雷霆手段,举朝骇然。
返回邺宫后,信婉一连休养半月,她自来少言,自此事后,愈发冷淡不爱言语,刘长嫣素日对她多加照看,信婉只安慰她无事,身上伤好了以后,依旧每日夜间晨起坚持在房中练剑。她可说无事,刘长嫣却不能,石季龙先时重惩了石斌,除其封爵,不久后又将其封为燕公,如今石斌依然逍遥,刘长嫣岂能罢休,她向信婉许诺:“他日我必令你亲手取石斌性命!”
秋八月,襄国公主西行,和亲吐谷浑王慕容叶延。临行前,她亲至邺宫拜谢了刘长嫣,对她说:“我这一生,早是不指望了的,感谢昭仪,数次救我于水火。昭仪劝我莫以亲情为绊,我听了,我也要劝昭仪一句,您不适合这里,您的心太软了,若不想将来困于虎狼之肆,还需多为自己和世弟筹谋,当决断时,切莫心软。”
她拍了拍刘长嫣的手,展眉而去,曳地裙摆拂过光净无瑕的大理石板若烟霞旖旎,消失在殿宇尽头。
宫门重重闭合,刘长嫣坐在晖华殿轩丽空旷的主殿中,疲惫地沉下了双眼。她的一生,襄国公主已是预见了,她自己难道不知吗?她终究还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