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赵长乐王府刀人信婉,求见四王子!”
......
一声声呼喊回荡在营门前,引得多人过来观看,很快,一个近卫快步跑出,将信婉引入了大营。
慕容恪正在命医官给刘长嫣问脉,她身子早恢复了,只是慕容恪担心她随军途中未能好好静养,一直叫人给她进补着。这些时日二人一如先前,总是相顾无言。慕容恪是有很多话想和刘长嫣说的,但他知道,此时说什么皆不如沉默。听闻信婉寻来,刘长嫣脸色一变,慕容恪当即叫人将她请了进来。
见到刘长嫣,信婉满脸泪痕下跪,“公主......我终于找到您了。”
刘长嫣也有些动容,但她只是平静的凝视着信婉,“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醒转后,医官曾询问过她腹痛前的饮食,她想起了那盏水引饼,那盏信婉为呼延冰洛准备的水引饼。
泪水并悔恨充盈在信婉的眼中,她低下了头,“是我,是我做的。”
刘长嫣的五指紧抠着被褥,“为什么?是谁叫你这么做的?是不是,我八王兄?”
最后三个字几乎抽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紧紧地闭上眼睛,一行泪自她面颊流下。
信婉没有否认。
刘长嫣掀开薄被,不顾慕容恪的搀扶,颤抖着扑到信婉的面前,声声质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冰洛阿姊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赵国啊,若不是答应他来辅助我,她如何会以身侍奉杀父仇人,便是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代我怀的,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信婉几近崩溃,在刘长嫣的逼问中大喊:“殿下说您要谋求石季龙身后之位,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人心皆贪欲,为防呼延十娘子她日生出私心,耽误复国大计,教我设法除掉她腹中胎儿,这样将来她就会一心一意辅助您!”
她的话令刘长嫣的身子抖若筛糠,她不敢相信,这是她一贯宽厚的八王兄会说的话,那是冰洛阿姊啊,他怎可如此猜忌,又怎可对她下这般狠手?
人心......人心怎可如此......
她颤抖着步步后退,意念之弦崩断,仰头晕了过去。
“公主!”信婉大叫。
慕容恪在她落地前及时将人接到了怀中,他命人去宣医官,幸好刘长嫣只是急火攻心,并无大碍。
夜中,她卧在榻上,回望这近七载的光阴,仿佛是度过了漫长一生。她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望着自己纤细素白的一双手,竟有些不知这一路走来,她苦心筹算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累了,她真的累了。
可是,她还是要回石赵去,呼延冰洛、梁犊这些人都还在等她。
风雨而来,满身尘埃,倘无所得,又如何对得起这些人这许多年里的屈辱与艰难。
慕容恪立在灯下静静望她,在她抬首间已经知道她心中所想,他道:“给我十年时间,我必为你荡平石赵,杀奸邪,报父仇,只要你留下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刘长嫣却是不能再拖累他了,她起身,清瘦的身子在素裙的勾勒下愈显削弱,她正视着慕容恪,隐忍而释怀,屈膝对他下拜。
慕容恪当即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陵,你这是做什么?”
刘长嫣摇摇头,“四王子,妾已非旧时阿陵。王子厚爱,妾不敢忘,只是,昔年故旧皆陷石赵,妾不能一走了之。”
“所以,你便打算弃我而去?”慕容恪痛若锥心,自邺城回到辽东,他就一直在悔恨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办法将她带离邺宫,他不知依她的性情,这些年是怎样在石赵吃人的后宫中活了下来,又是如何在亡国灭族的仇人身畔隐忍到了现在。每每想到这些,他都欲杀石季龙而后快,又岂会放她回去?
刘长嫣不忍去看他那双令人心碎的眼睛,“王子雄杰英才,有康济时事之能,世间女子非凡品不能相配,而我......我......”她哽咽着,不想提及这委身泥淖的过往。
慕容恪截断她的话:“你是阿陵!永远都是!我不会放你回石赵去的!”
刘长嫣牵住他的衣角,诉道:“你便是留下我又能如何?”
这世上还有几人记得安定公主?这辽东,还有几人记得他们二人曾许下婚约呢?昔日的赵国称霸中原,燕王皩对这门亲事自是求之不得。可如今,他称王辽东,称臣晋室,今有棘城一战大胜石季龙,他日必要图谋中原,若想令幽并之地甚至中原士民归附效忠,慕容氏必要继续打着匡扶晋室的旗号,而她的父皇刘曜,永嘉之乱围困洛阳,近乎一手灭了晋室,燕王皩不会在声势最盛之时承认自己曾与父皇结亲的,更不会允许他最有佐国之才的儿子和昔日刘赵公主、今日石赵媵妾有这样一段纠葛。
慕容恪之才,她自少时便知道,如今他终于光芒尽绽,她是真心的为他高兴,她也相信,凭贺若之能,假以时日必会于这乱世中有一席之地,他的未来已是能看得到的了。
至于她,刘长嫣不知道后世史书会如何评判她,或许她根本不会在这个乱世里留下姓名,即便将来功成,史家笔伐之下也难逃“女主乱政,以祸石氏”之语。
不论如何,安定公主其人,都和慕容恪没有半点干系的好。
他的未来有金戈,有铁马,有无数风云激荡的峥嵘岁月,而她只有邺宫阴暗一角。
她扶着慕容恪的手艰难起身,“贺若,我知道你的抱负,你的雄心,你离开长安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便在想,辽东僻远,在周遭多个部族的围困下几乎无法生存,可你的祖辈、父辈依旧在刀山火海中披荆斩棘为慕容氏寻求生机,你虽为不受重视的庶子,却自幼以慕容氏的兴盛为心头己任。而我,作为一个乱世里的公主,我生来便有华衣美服,万千娇宠,黎民动辄流血千里,伏尸荒野,我却千金美玉挥袖不惜,我在享有这些荣华的同时,又能为我的国家、我的臣民做些什么呢?我的先祖也曾游牧草原,筚路蓝缕,也是历经风霜而入中原建国称号,我的荣华又何尝不是百年来用我族人的鲜血堆砌而成?那时候,我就决定,我身为公主,即便未能生逢盛世,也要在这个追亡逐北的年月里为我的臣民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所以,当赵国国破,七王兄提出要把我送去石季龙身边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便去了。”
亡国公主不殉国,便只能复国复仇了。
一行泪自她面颊击落在慕容恪的手背,也击碎了他的心,“阿陵……”
刘长嫣摇摇头,自行拭去,“王侯将相本无种,何况在这个世道里,蒸蒸黎庶如麋鹿行于虎肆,折冲之臣可无罪而诛,便是我等王室子胄亦丧乱难预。我何尝不知,赵国气数已尽,兴复不过痴人说梦。可是贺若,我希望你明白,我一步步的走到今天,还会继续走下去,我可以不做公主,我的宗室也可以败亡,但我的亲人和臣民绝不能白白死绝!”
石季龙杀了多少她的亲族?每每午夜闭上眼睛,刘长嫣都不敢去想。委身石赵的这些年里,她日日都想食其肉,饮其血,可是她手中的力量微乎其微,除了隐忍,只能隐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