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者,广大之貌,源自她匈奴一族,因匈奴曾称霸漠南漠北,统万国,故胡族君主因以为称。自魏晋以来,胡族跻于中原,帝王皆以大单于统摄胡族各部,权力几近分政权之半,地位之显赫几乎位同副王,故大单于多为皇帝自兼,或太子兼领。比如,刘长嫣之次兄南阳王刘胤为刘曜的原配元悼皇后所生,本为世子,但因战乱失踪,后寻回时刘曜已经册封了羊献容为后,六子刘熙为太子,故而刘曜将大单于一位赐给了南阳王胤,并置单于台于渭城,全因这是仅逊于储位的胡族政权最高权柄。
石勒即位,石季龙自以为勋高一时,必得大单于之位,结果石勒不声不响给了自己的儿子、未及弱冠的石宏。石季龙如何能忍得?那颗勃勃的种子终在他心底渐渐生根发芽。
石勒口口声声将石季龙视为亲子,可到底不是亲子,他年事已高,总要为孱弱的子嗣考虑,岂能看着侄儿一日日做大,强过太子去?程遐、徐光等人屡次谏言他削弱石季龙的权力,他嘴上不从,可三人成虎,离间的话听得多了,总会埋下不信任的种子。今日的敕封和石季龙的暴怒就是证明,程遐、徐光等人的离间成功了。
春三月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刘长嫣懒怠出门,日日窝在房中看书,这日清夜无尘,皓月朗朗,她盘膝坐在方榻上,依靠着锦囊大枕趴在窗前,百无聊赖一会望月,一会看书。
信婉命人在方榻上设了小几,给她斟了一盏醴酪,摆了几碟子肉脯并各色果脯。她念了会书,似有所思,捧起醴酪小喝了几口,有人打了珍珠帘进来笑言:“你倒是贯会享受!”
她偏头,俏皮一笑,甜甜唤:“殿下!”
时人皆尚礼节,在正式场合,除跪坐以外的其他姿势皆为不合礼教的放荡行为,当然,风流名士除外,人家那是越名教而任自然。刘长嫣这副盘腿弓腰半趴在榻上的样子被人看到,定是要笑掉大牙的。
石季龙就险些把牙笑掉了。
刘长嫣瞅他一眼,他适时收住笑意,将她从榻上抱起来放在地上,“有些日子没见,来,让孤看看,孤的小嫣儿是否又长高了。”
刘长嫣乖乖站在那里去和他比个子,果是长高了不少。她上着鹅黄色纱纹广袖短襦,下着荼白色绣纹高腰长裙,随意束起的高髻间仅簪了一支凤鸟回首金步摇,简洁素雅又衬得身姿袅娜修长。匈奴人本就高大,刘曜身高九尺三寸,手长过膝,刘长嫣身高随了父皇,方十二岁身量就已是十足,不然不会小小年纪就有倾城之姿。
她笑说:“近日裙子都短了,王妃三五不时就要嘱托绣娘与我重做呢!食量也增了不少,尤其喜欢吃杜姊姊做的肉脯,殿下,你也尝尝。”
她捻了一块鹿脯塞到石季龙嘴里,又给他斟了醴酪,石季龙满意地捏捏她的鼻尖,抱着她一同偎在榻上,“阿珠的手艺一直是极好的,你吃完了尽可打发人去要,她性子好,不会介意的。”
刘长嫣巧笑应是,又是赞了一番杜珠的手艺。
石季龙给她理理裙裾,指着她腰间仅有的一枚玉髓笑问:“如何不配孤前些日子送你的美玉?日日只配着这物事也忒简薄了些。”
刘长嫣眉目一怔,没逃过石季龙的眼睛,她目光下垂,也不饰黯然,摸索着腰间那枚莹亮白润中又泛着红色光泽的玉髓说道:“殿下所赐,自是好的。只是此玉髓是生母遗物,千金万玉虽足贵,在嫣儿心中却不敌这一枚小小玉髓。”她说着眼角露出水光,忙轻拭了去,“嫣儿失态,殿下莫怪。”
石季龙脸上有明显的讶异和怅然,“是孤唐突,嫣儿莫怪才是。既是献文皇后遗留之物,嫣儿当好好珍藏。”他深深看了那玉髓几眼,语气意味深长。
刘长嫣心内生疑,他已转身去翻几上放着的一卷竹简,“嫣儿这是在读什么书?”
一阅,见是前朝太史公的史记,刘长嫣正读到鲁周公世家一篇。他摸摸她的头,知道这小丫头颇爱史论之作,便要考校她。
刘长嫣笑说:“嫣儿粗识粗见,不过牖中窥月,殿下考校归考校,可莫要笑妾。”
石季龙刮刮她的小鼻梁,笑说自然不会。
刘长嫣口齿伶俐,句句皆答得上来,遇到分辨之处还能说出几分自己的见解。
娇花生香,美人解语,石季龙意兴闲适的倚在榻上笑了笑,看着竹简上的文字目光却深邃起来。
周公旦者,周武王弟也。自文王在时,旦为子孝,笃仁,异于群子。及武王即位,旦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武王九年,东伐至盟津,周公辅行。十一年,伐纣,至牧野,周公佐武王,作《牧誓》。破殷,入商宫。已杀纣,周公把大钺,召公把小钺,以夹武王,衅社,告纣之罪于天,及殷民。释箕子之囚。封纣子武庚禄父,使管叔、蔡叔傅之,以续殷祀。遍封功臣同姓戚者。封周公旦于少昊之虚曲阜,是为鲁公。周公不就封,留佐武王。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集,武王有疾,不豫,群臣惧,太公、召公乃缪卜......
竹简篇幅有限,记载到这里便断了后文,后文如何?刘长嫣知道,石季龙也知道。武王死后,周公兢兢业业辅政,其兄弟管叔鲜、蔡叔度等人却四处散播谣言,猜忌周公将不利于成王,最终三监叛乱,周公诛管叔、放蔡叔,流言却没有消失,对周公的猜忌也不会减少,周公只能继续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用多年的殚精竭虑等待成王长大,顺利归政以全身而退。所以周公是周公,普天之下、古往今来也只这一个周公。此时的刘长嫣尚不知将来她会遇到另一个周公,但她肯定石季龙绝非石勒可用的周公。
他的眼色注视着竹简愈发阴沉,刘长嫣不禁轻轻拍了拍他。
石季龙立刻换了神色,仿若方才的阴沉从不曾存在过一般。这个人,外界传他凶狠无情,残暴嗜杀,府中亦有人暗议其喜怒无常,荒淫好色,可是在刘长嫣面前,他贯是一副温柔可意洒脱君子模样,刘长嫣也懒怠去管他本来面目如何,人皆多面,他乐意这般待她,她受着便是。
果然,石季龙问她:“嫣儿觉得,周公如何?”
刘长嫣随意咬一口杏脯,直言:“嗯,是个大好人!”石季龙要嗤笑前,她又补一句:“只若活在当今这个世道,兴许不大快意!”
“如何不快意?”
“殿下说过,男儿当生则生,当死则死,嫣儿甚是认同,大丈夫倘不能痛快生,不若快意死,岂能卑躬人下,谨小慎微作活?周公仁义,古今难得,可是周公之时尚有小人,何况如今?这世道,治乱兴衰,太平时节有太平时节的法则,乱世有乱世的法则,倘人人皆怀着周公的法则,晋室何以会为八王倾覆?前有王敦想做圣人,现有庾亮也自以为圣人,其结果如何?人生苦短,鲜少有几个人可真正做得圣人,不若活得快意些,也算不枉此遭!”
她说着古人,又扯到政治时局,最后又和石季龙聊起了人生,跑题跑到了山之巅海之角,饮着醴酪如醉美酒,一番畅谈后靠在石季龙怀中竟还睡去了,石季龙将她放在榻上,亲取了一床杏绫缎子被为她盖好,踱步进了幽幽月色。
刘长嫣翻个身,一声嗤笑。
石季龙从未打算过做周公,刘长嫣也从未打算自己的话能对他产生什么重大的影响,连小小年纪的她都懂得的道理,石季龙又怎么会不懂呢?
周公的谨慎、伊尹的公心、霍光的忠诚,古来皆有赞颂,石勒是做梦也想让他这般辅佐自己儿子的,最好如诸葛亮一般殚精竭虑至死不渝,可是周公之后有诸葛,伊尹之后有霍光,而霍光之后却还有王莽、窦宪、何进,乃至董卓、曹操、司马昭,乃至有如今乱世。一提起远古贤臣,人们第一反应想到的已经不是他们的贤德,而是皇权动摇朝纲震动,是周公之权可左右天下,是伊霍之事行天子废立。现世之人欲为辅政圣贤,面临的艰难要比前人多千倍万倍,光是猜忌一关便可夺阖家性命。
而石季龙,他有周公等人的忠心吗?不,他有他们都没有的野心,恐比曹操、司马昭更甚。
她不想提醒他什么,只是想确定他在不做周公的同时,是欲做曹操还是做司马炎罢了。
现下看来,那句“不复留种”不是一时负气之言。
石勒身后有如此,父皇,您在天可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