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恨生,秋恨成,女人一怒之下砸了凤凰钗,从此销声匿迹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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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措跑得极快,黑暗中的田地成了他的铺猎场,男人双手摆动,身姿矫健,在天地间狂奔。
黎奕紧跟其后,几次都显要抓住了男人,可惜对方是条滑泥鳅,稍一得手就钻出空跑了。
莫措比黎奕更熟悉地形,他本想借着巷子的弯弯绕绕甩开黎奕,没想到对方竟然能穷追不舍,莫措拼命地往前跑,眼见体力就要耗尽,扭头一看,对方却还是毫无放弃的意思。莫措心中叫骂一声,从犄角巷子中转了个弯,夺路往官寨的方向跑去。
夜色静谧,二人掀起的动静格外突出,随着惊动的狗吠声,一路亮起的灯火无数。
官寨的火光尤为明亮,见到了守在门口的俍兵,莫措有种死里逃生的庆幸,他冲俍兵疯狂招手。
木里地方不大,邻里都是叫得上的名字的熟人,守卫的俍兵见到莫措被一个陌生装束的男人追赶,当即冲黎奕举起了武器。
“长懿。”齐知远策马追过来,居高临下地看了眼穿备整齐的俍兵,“穷寇莫追。”
官寨外的动静惊醒了木里,也惊动了普琼,普琼推开门,站在官寨的楼上,惊讶道:“齐大人。”
“还挺能跑……!”黎奕指着莫措,“你和你家土司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偷听我们讲话。”
莫措挺胸嘴硬:“我没有!”
黎奕“啧”了一声,刚往前走了两步,俍兵立马举着武器上前,黎奕无奈,说:“你还狡辩!那你跑什么?!”
莫措本就惊魂未定,在阴晴不定的火光中更是脸色失常。
尽管有俍兵撑腰,莫措还是忍不住心虚,他咽了口唾沫:“我只是……我只是被吓着了。”
“被吓着了?”齐知远冷不丁开口,“我们一直在太守府里,你是在何处被我们吓着了?”
“莫措!娭毑难道没有告诉过你不要撒谎吗?”普琼脚步急切地下楼,厉色道,“如果你去了太守府,就告诉他们,齐大人通情达理,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莫措喉结滚动,原先的畏缩一扫而空,而是推开挡在他面前的俍兵,夺了对方的武器,举起对着黎奕,同身后的普琼说道:“普琼土司,我讨厌他们!你让来娭毑来官寨,要她带走卓玛,不就是想与他们决斗吗?我不想看见你流血,不想看见木里的人受伤!”
普琼想制止莫措:“莫措!”
黎奕看着莫措,站在原地丝毫没有后退的意思。
光是纹丝不动就足以吓得莫措嚎啕大哭,他凶狠地抹了把眼泪,却依然不肯放下手里的武器:“如果木里一定有人要流血,那就让我去杀了他们吧!我是娭毑养大的,我做梦都想成为您的俍兵!就让我为您做点事情吧!”
守卫们手里的火光熊熊,照耀着木里漆黑的土地,齐知远抬眉,与黎奕对视一眼。
莫措排斥他们倒是没怎么出乎意料,反倒是普琼,竟然如此厌恶徽京来的人。
“莫措。将武器放下!”一道苍老的声音从楼上传了出来,火光昏暗,只见到卓玛扶着一个妇人,妇人一手搀着卓玛,一手扶着拐杖。
妇人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极具威慑性,她敲了敲手中的拐,老旧的木头撞在木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
老妇人被卓玛搀着下楼,一步一步,掷地有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齐大人是徽京来的官,你要杀了他,就是与徽京作对,与大元作对,你是在陷普琼、甚至整个木里于险境!”
普琼见老妇人下来,忙去搀扶:“娭毑!”
“我不会将卓玛带走。”老妇人被普琼搀扶着,道,“她是木里的女儿,是你的妹妹,你作为哥哥应该看着她在木里出嫁,而不是将她交给我。”
齐知远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下马向前:“普琼土司。”
二人之间已经生出龃龉,普琼本就是个直性子,如今心中更是说不出的不痛快,但他不好违抗娭毑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将齐知远介绍给老妇人:“娭毑,这位便是徽京来的齐大人。”
老妇人穿着黯蓝色的氆氇,头上带着毡帽,灰白的头发在脑后盘成发髻。
齐知远对着老妇人行木里的礼。
老妇人看向齐知远,看了好一会儿,她的嘴唇干瘪,连牙齿都掉的差不多了,她说:“这位小大人,妇人我老了,眼睛不比年轻人好用了,你可不可以凑近些让我看看?”
因为莫措的话,黎奕对整个木里都心怀戒备,包括面前的老妇,齐知远却示意道:“无妨。”
老妇人寻了处光亮的地方,盯着齐知远的脸。
老妇人问:“你说你姓齐,你家父亲是谁?母亲是谁?”
齐知远恭敬答道:“晚辈不知生父为何人,只知母亲是苏木人士,姓姜名水,他嫁与木里太守周岑后我便认周岑为父,可惜晚辈运气不好,幼年失怙,好在后来又得徽京刑部尚书齐墨收养。”
普琼吃惊:“周岑?!你是?”
老妇人脸上的皱褶颤抖:“你是姜水的孩子?!”
“您认得家母?”齐知远并不意外面前的老妇人会认识姜水,姜水带着他在木里生活了有一年多的时间,与寻常的木里人一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常会有年轻英俊的木里男子来偷看姜水跳舞。
“你是男子?”老妇人呢喃,摸了摸齐知远的脸,又道,“不,你是女子。”
幼时的周衔思不懂,但她心里却觉得,木里的女人一定恨死了妖娆的姜水。
老妇人手也抖得厉害,她颤颤巍巍地要去摸齐知远的脸:“周太守将你带走后,竟一晃了这么多年,我的孩子,你长大了。”
老妇人实在太老了,老得让人分不清她与街上旁的老妪有什么区别,齐知远问:“您认识我?”
“何止是认识?”老妇抱紧了齐知远,浑浊的眼珠里竟掉出泪水来,她喃喃道,“好孩子,我的孩子。”
“老妪我曾随着活佛喇嘛去过徽京,一路听经诵文,求上苍让我找到你。没想到,没想到……”老妇喜极而泣,干柴一样粗糙的指尖拂过齐知远的脸,“没想到兜兜转转,上苍垂怜,让我在日薄桑榆的时候还能再见到你。”
苦涩与欣喜在胸中翻滚,竟融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齐知远双手抓住老妇的小臂,情不自禁地追问道:“那您认识姜玛吗?我的母亲,她是不是还有一个妹妹?”
老妇人的眼睛浑浊,里面承载的是理不清的曾经,她见过山川大河,也见过日月变迁,只是如今她被钉在了木里这片黑色的土地上,与天上瑰色的落霞云彩相伴,也与田间软实厚笨的泥泞为邻。
一切都说来话长。
那是木里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雨夜,谁也没能想到,那个抱着孩子来的女人带来了徽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