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行谦假死逃离圣都城前,失去了一切。
而这一切的根源,仅仅只是因为他对于百年前那场杀戮中,冠名根源,恶名昭彰的二殿下持有相反的观点。
他并不认为,这场杀戮的仅仅只有他一个人就可以造下。更何况他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野录中窥见,极恶的澧城二殿下在澧城百姓眼中曾是一个上尊至亲师者,下敬官侍黎民;受人爱戴的未来储君。
这是这一切,并无实证。
渐渐地在他醉心过往,不断搜寻之中,包庇罪徒的污名不知从哪儿传来出来,如疾风般,越滚越大。
一次归家,蓦然发觉家中被人砸了个稀烂。
到处是沟泥污水的痕迹,鸡禽狗畜的残骸,满地狼藉……还有横在屋中早就没了生气的两具尸体。
那些所谓正义的忠勇之士用他至亲的血在墙上涂抹下几个大字——恬不知耻的包庇狗。
他四处报案,追凶无果。可他仍然相信自己的判断,与那群有罪论官争执不休。
史馆中鲜少有人敢站在他这边,只是有那么一两个暗暗与他有相同见解的人,劝他放下。没人想以少对多,做大多数的对立面,更何况,他们亲眼目睹了杜家的惨案,逆行人的后果。
放下?呵,如何放。
家人死后,他性情大变,一张嘴咄咄逼人,最后连史馆的职位都摇摇欲坠。他每日出行总觉得背后有人在盯着他,要他的性命。
若青史可以胡编乱造,轻易就可以下定论,还要他做什么?
最终,他决定离开。死得离这些人远远的,去陪自己的阿娘幼弟。
可他在这儿,遇到了一个怪人。便没死成。
店家点到为止,停下时发觉江执一言不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沉默地吓人。
“要我说,世上最该死的人很多,不配活的人也很多,但总归不是他。”天高皇帝远,只要他不再想不开,行三也就不去干涉他的事了。
店家试图打破沉默僵局气氛的话语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执的心随着失去防护,同被风裹席逐渐变暗的火苗般冷了下来。
“你说得对,该死的另有其人。”
他拂袖,重新用符纸为奄奄一息的火苗续命,兀自动身往回走。
“诶等等我!我留下就是怕你不认得路回去啊!”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店家护着火苗,快步跟上江执的身影。
夜里孤魂野鬼多,他没说自己还有一个留下来的原因,就是觉得跟在这个大块头身边明显比在那个小鬼头身边,比较有安全感。
江执感到他语气中的颤抖,轻吸一口气,抛开杂念,平心静气地慢下脚步。
看着面前的黑影听到他的话慢了下来,店家松了口气,三两步跟上。
心一懈,就容易被一些乱绪钻了空子,开始胡思乱想。
店家盯着脚下被光照亮的路,神游天外,全然未觉身边的江执突然凭空消失了。
此怪人名叫柳行三,年长他两岁,在此荒地做生意多年。
柳行三劝说他,回去做刑部官员,用快刀实证说话,不比费口舌笔杆的好?
等他一步步做大,成了刑部尚书。逮到那些固执的糟老头的短处,等他们陷入泥潭,直接用证据甩在他们脸上,看他们还怎么跟你争辩。
杜行谦坐在篱笆旁不语,这怪人还在孜孜不倦地教说。
报仇,谈何容易啊。他是个小官的时候尚且不能,现在只是个“死人”,拿什么回去报仇。
还不如真的死了,一了百了。
他听得心中烦躁,开始辣手摧花,冷笑道:“说得轻巧,我一介文官去拿刀,谁会要我。”
“我教你啊。你小有所成就可以打败别人,顺理成章地进刑部门下。”
一株带着花苞的细枝穿风袭来,纤细的枝条擦着杜行谦的发丝直直插入身侧的木制篱笆栏,还带着点绿意的花苞因为惯性晃动几下。
他错愕地看着迷蒙阳光下碾着绿枝条,笑吟吟的人,后知后觉他的不简单。
还以为,是个不要命的赚钱徒。
柳行三慢条斯理地拔下枝条,熟门熟路地教了杜行谦很多刑部事宜。
杜行谦眉头一皱,打断他:“这我略有耳闻。都是前朝东西,现在能用吗?”
不会是在哪些话本子,或者哪些前朝鬼那听来的皮毛用来哄他的吧?杜行谦疑狐地看着他。
柳行三嘶了一声,还真是个见多识广的史官啊,这都知道。他斟酌道:“大差不差嘛,还有很多行活,暗门是你不知道的。我慢慢教你,保你两年侍郎,三年尚书!”
尚书。哼,我看是上树吧。杜行谦默默地听他说。
到最后,他从半信半疑,到满心疑惑:“既然知道这么多,还在这跟隔壁抢生意干嘛?不如跟我一块回都城,做人上人。”
把手搭在额上挡光眯着眼,远远见到行人的身影就站起身到门口望眼欲穿的店家,他放下踮起的脚尖,回首。
杜行谦静静地回望。
相识数十日,此人于他亦师亦友,有救命之恩。而且……他轻挑皮囊下的深沉稳重,见多识广总能给自己安全感,和不自觉的信赖。如果可以回去,他倒想同这个相见恨晚的朋友一起闯出一片天地来。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在这还有一人一鬼两个朋友,再回去又是孤零零一个人。
不如一块,他报仇,他闯荡,去做出一番成就。
店家笑道:“干嘛,没长大,还要人陪?”
杜行谦不解和稍有期许的脸一下凝固,他沉下脸道:“谁要人陪?”
半晌,他又反讥道:“留在这个破地方,等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不再揽客,倚着到腰处的篱笆门,不甚在意地笑:“死就死了呗,别人不知道,凶禽野兽能闻着味儿过来啊。”
他说着三尺之下的冷笑话,让杜行谦整个背脊的僵冷冻住,骄阳烈日下感到遍体生寒。
他一心寻死,要去地府同家人团聚时,店家告诉他,死在这儿是要被困住的。
可他明明没死,就已经被困住了。
杜行谦看着逆光中站立的人,不解:“为什么,宁愿死,也不愿意离开。”
“……”
“我啊,接了份守灵的差事,隔三差五要去门口上香。”店家指了指旧城的方向,“做生意要讲究诚信,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扯谎。怕鬼怕成这样,连见过好几次货郎都还瑟瑟发抖,怎么可能去城门那边上香。
不信但陪他演的杜:“好办,直接把这活儿送给隔壁茶肆,我给你多一半钱,助我重登宝殿。”
店家笑而不语,看小孩似的看着杜行谦,也不直言拒绝。
再一再二不再三。杜行谦神色微愠,不会再发出请求,低头用鞋间或泄愤,或郁闷似的碾碎花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