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持盈原有些困倦,听他一开口,霎时清醒了过来。
破庙外的月亮娆嫋地叫浓一块儿淡一块儿的轻纱似的云裹住,渐渐、渐渐散开,散成不甚清明的一团银。
那是朔宁二十六年的冬天,她离开陈家庄,被养在京郊的别院中,未再见过别院主人。
她身子因为试蛊并不大好,故而即便在不那么严寒的冬末,也裹着厚厚的白狐裘。
婢女说,她是世子这么多年来,带回来的头一个女人。
白持盈只淡淡一笑。
辜世子不来这儿,来了也不见她,她每日作作诗弹弹琴,正乐得清闲。
“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①。”
姑娘刚在侍女的哀叹声中爬上墙头,挂好为亡故家人祈福的红结,眉间盈愁地吟了一句叹月诗时,身下一滑,重心不稳就要掉落下去。
她暗道不好,心想着这下要摔个散架,闭眼之时却落到了一个檀香阵阵的怀抱中。
那人抱住跌落的他,一身绣银流云纹的月白衣袍,轻笑答她。
“尘匣元开镜,风帘自上钩①。”
自此她再也没有在寒冬受过一点点凉,从京郊别院到花萼相辉楼,凡她所到之处,皆是一派和暖。
白持盈如今也颤声回着他,在这个破庙中泪滴如珠串乍断,滚落满面。
为什么偏偏又是这首,为什么偏偏又是这个人。
她有些恍惚,呆呆看着辜筠玉的侧脸。
辜筠玉显然没料到她忽然落泪,竟罕见地不知做何动作,只发愣着将她眼泪揩去,可那泪却大珠小珠接连滚落,愈落愈多。
他好像不怎么喜欢看这姑娘落泪。
白持盈却觉得这一切都坏极了,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是个没骨气的,边缓着气边拍开他的手,骂了句登徒子。
眼前人见状反倒松了口气,他笑道:“大小姐,别哭了,我给你把这月亮蒸作馍馍吃如何?”
什么玉兔啊婵娟啊月宫仙子的,全一时打散,只留下一盘月亮滚做一个个白馍馍,咕噜噜滑落下来。
这个煞风景的。
白持盈不知怎的被他一句话逗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反驳道:“我不是大小姐。”
辜筠玉显然不信,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
最后见她眼泪止住,心情好些了,辜筠玉才摆弄过手中枯草,闭着眼将那两句诗念完,又是一派芝兰玉树模样,与方才白馍馍之流毫不相干。
这人总是这样。
白持盈缓过气来,眼不见心不烦,侧过身子不看他,在一席月光下思索着怎么和辜筠玉划清界限。
只是想着想着,一阵困意上涌,在熟悉的檀香中,白持盈睡了过去。
*
“我得先去寻周遭一富农家卸过酒,再盘算着进城,先别了,几位有缘再会。”老伯笑着将一车东倒西歪的酒理好,白持盈连上前搭手,此时竟生出几分依依惜别之感来。
行过一路,她看牛兄都比旁人多几分亲热。
白持盈还惑困在伤别中,老伯却已经调转车头扯过青绳长向远处行去,只摆摆手,留下一个略佝偻却慈祥的背影。
目送着老伯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茫茫青绿的庄稼地里,白持盈才回过神来,有人轻轻拍了拍自己肩膀,她瞧向身后。
衣衫破烂的失忆病号,衣衫破烂的可怜孤女——自个儿这满脸大粪的村姑,竟然是三人中最景况最好的一个。
城门外宽阔的甬道上还积着厚厚的雪,想来洛阳城前不久刚落过一场白雨,积雪混着黄土,被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踩踏成硬实的厚块。
“待会子进了洛阳城,我便将你俩一同领往官府去,也好先有个落脚的地方。”
渐高的日头打下一片昏昏的侧影,辜筠玉睫毛轻颤,目光歇落在白持盈眉目上,并未吭声。
几人跟着渐渐多起来的人群行进着,城门口的士兵一一盘查着过路人的包裹,有幼儿被吓得哇哇大哭,最跟前的妇女连连低着头道歉,却还是被那壮得如熊一般的士兵踹了一脚,踉踉跄跄地跌撞进了城中。
几个士兵头目样子的人在窃窃私语着什么,可惜白持盈耳力极好,只一句话也叫她听了个清楚,那话音里带着“长安”“世子”“下手”几个字,叫她心头一颤,回头去看脸色苍白、“失忆”病弱的辜筠玉。
她想都没想,习惯使然便抓起地上的黄土泥糊在辜筠玉脸上,将将把那朱砂痣盖了个彻底。
只是她下一步动作还未来得及继续,眼前人便一把捉住了她的腕子。
辜筠玉一双眼睛极黑、极沉,他原是面无表情的,在白持盈被捉住手后惊诧的一瞬间才忽然笑了一下。
“姑娘似乎认识我?”
他一脸泰然,缓缓吐出的话却带着三分凉薄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