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雪站在竹林中唯一一块未被杀阵占据的地方，忽然觉得有些棘手。

这里不仅有囊括百里的空间阵法，除却她脚下踏足之地，这片地域还到处都是杀阵，她敢挪动半步怕是会立刻袭击。

宁雪看了看身周的墨色符文，胆气一时大涨，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半步。

不知何来的暖风闯入竹林，叶声沙动，映于地面的竹影晃起，数十片缀于枝末的叶影戛然飞脱而出，叶影随风翻卷几下，而后猛地膨大为一众人形砸下地面。

诸多杀手现于竹林，望见宁雪手中所持的一幅画卷，立即纵身扑来。

宁雪顿步，身周墨色符文涌动。

墨色符文霎时淹没大半的竹林翠息，四面八方扑来的一众人影被符文捞住，身形不受控制地一歪，被飞速掀出竹林。

唯有一位修为低下的杀手没入重重符文阻隔，霍然闯入宁雪三丈之内，但却也很快被一道紫电长光轰得外焦里嫩，嘭声倒地。

完了。

宁雪散去掌心一道雷光，抬眸看向对面并未出手的几位杀手，那几位杀手戏谑也看向她。

符文不会攻击修为比她低的修士的规则被发现了。

几位杀手观察到这一现象，身周一息冒出一圈密密麻麻的人影，皆数硬压下自己的境界，随后直接跃身朝她张手一揽。

大片大片的人影压下宁雪眸中的浓厚翠色，她被骇得头皮发麻，手中卷起的一幅画卷突然被无形之力扯出一段半指宽的画纸。

掌柜一双犀利眼眸飞速滑到这点纸上，瞅到外头呼啦抹黑了半片天的杀手，瞳孔一颤，立刻叫道：“快用你的神通迎敌！”

宁雪反应过来，立马不再逞强，翻手取出一张符箓，大喊道：“师尊救我！”

掌柜：“……”

这就是你师尊给你的强大神通？

话落，符面纹路一动，很快就要把这道讯息传送出去。

杀手才不管她说什么话，手掌一盖，张开五指扎向少女的头顶。

数株长竹被惊得晃荡不止，竹身啪地断下一截竹枝。

一只素白掌心无声伸来，即将落地的竹枝蓦地一转，平整的竹枝断口随即遽然噗声戳穿某位杀手的后心，竹枝接着再往回拔起，又向前一探、一扫，锋锐的竹叶叶沿乍时刮过数双眼眸，嘶声惨叫转瞬荡于竹林。

数只杀手倒地痛啸，满布半空的挤挤人影随之散去。

宁雪望着挡在身前的一人，手上的符箓灵光一黯。

殷熙寒回身看她，身形一时沉入斑驳竹影，隔着落满一地翠色竹叶与她相视，手上竹枝流血涟涟。

殷熙寒面容隐于竹影中神情不明：“怎么还不走？”

宁雪一顿，然后快速捧出紧紧护在怀中的画卷，语气欣悦道：“道士姐姐，我回来赎你了。”

清风骤起，大片长竹忽被搅得一下一下来回晃动，叶声嘶动，竹影乱涌。

殷熙寒手上竹枝亦是一晃。

宁雪自信展开一幅画卷，画中楼阁富丽绝伦，似乎就是城北荒林里的那一间。

“这间楼阁够不够赎你？不够的话，我等会还会把我师尊叫过来，让她和那位阁主书契立约，放你离开，若是那位阁主不同意，我就让我师尊把人打一顿，直接抢回你的命门。”

宁雪双眸晶亮：“我实力低微，修行到能独自赎回你的将来太久，可我师尊法力无边，道士姐姐你现在就不用当杀手了。”

殷熙寒没有应声，手上竹枝朝下一落，盈满四方天地的绿意哗然碎去，数重阵法溃散，枯寂破败的荒林重新眼前。

一层无形灵力悄声在宁雪身周布下。

殷熙寒拿着一截依旧鲜绿的竹枝，转身看向气势汹汹冲来的一人。

“阁主”找了一只杀手作为自己的替死鬼逃出阵法，刚火速赶到宁雪所在之处，就见到有点眼熟的阁中杀手竟护在少女身前，立刻怒声质问：“你为什么背叛楼阁？”

殷熙寒语气平静道：“有人劝我一句回头是岸，我就不想做杀手了。”

“阁主”突然一下瞪向附近的一株枯树。

被挂在树上的褐衣修士一个激灵，以为那位大发慈悲让自己假死的杀手要给自己扣上会被“阁主”碎尸万段的美名，大声辩解：“看我干嘛？我可没说一句话，你别乱讲。”

殷熙寒回眸看向宁雪，轻声道：“说一句。”

宁雪一愣，而后马上语出惊人：“当杀手帮别人做坏事会长不高的。”

殷熙寒唇边带笑，点头道：“好。”

“阁主”几乎被气昏了头，想要发动殷熙寒体内蛊虫却发现没有半分反应，一怔，随即右手一扯，无数杀手便如鬼魅般飘身而来。

殷熙寒看了一眼“阁主”头顶，仍是拿着一截平平无奇的竹枝立于原地。

宁雪掌心灵光溢出，想要启动那张未送出讯息的符箓。

殷熙寒传音道：“在这里等我就好，我去做完一件事就很快回来。”

宁雪闻言，伸手解开自己腕间的双玉平安扣，从中取下一枚向前抛去。

殷熙寒抬手接下，垂眸扫过掌心的一枚净色玉扣，到底没有拒绝，握紧手，提步向前走去。

“阁主”喝令一众杀手道：“先杀了这个叛徒，再把楼阁给我抢回来！”

一位杀手即刻催动法器，弥弥毒雾霎时地从地面喷涌而出。

暗色雾气朝天一窜，迅疾就将整座荒林吞入腹腔。

挂在树上的褐衣修士脸色一白，不慎吸入一丝毒雾，半边身子发麻，连忙激出体内的护体神通隔绝雾气。

殷熙寒面不改色地没入毒雾之中。

雾中暗无天日，伸手不见五指。

殷熙寒适才走了几步，捏着竹枝的手忽地往右一划，数十根飞针顷刻被竹叶扫下。

落针声叮叮响起。

雾色徐流，一点寒光隐蔽地渗入毒雾，某只杀手持着短刀，如幽魂般无声靠近雾中的一道朦胧人影，刃尖对准了目标背部便用力刺下。

一截竹枝忽而探入杀手眼帘。

刀身登时颤动数下，竹叶没过刀身，随后而来的细长的竹茎抵上刀锋，短刀如遭万钧之墙拍中，锋芒立时一滞。

杀手怔然地看着被刀刃压弯的一小段竹茎，竹枝不知何时往上抬起一分，原本弯曲的竹茎须臾从刃上绷直擦出，纤长的竹叶猛然弹入颈项。

大片血色洒在地面，杀手身子后坠，嘭声倒地不起。

殷熙寒右手晃了两下，甩下竹枝沾染的些许血迹，身形忽而向前移动半尺之距。

一只箭矢从她身后擦过，隐于雾中的数株高大枯树被轰然射穿。

团团毒雾急涌乱翻，周遭浓稠暗色淡下几分，又有一只杀手直接仗剑斩雾而出，森森剑光遽然照破暗雾，向着前方人影迎心刺上。

竹枝一动，竹身往左移去，长剑倏地隐入叶间，剑刃被细长竹茎铮声挡下。

杀手神色未变，手中软剑乍然一弯，半截剑身如同游蛇般从剑竹相触之处拐刃迸出，剑尖寒光登时耀亮女子面目。

竹叶被剑气震得荡向半空，殷熙寒眼底映着即将刺入面门的软剑，手中竹枝刹那急快地往回一收，竹影登时落在剑身。

剑尖一顿，被竹枝末端叮声敲中，半截软剑骤然反身刺回。

杀手瞳仁大扩，体表护体灵力流转一息，而后就被剑尖悍然咬穿心口。

不见天日的雾中又倒下一人。

殷熙寒侧身看去，眸光似乎能穿透诡异变红的雾色，窥见某位余孽的所处方位。

时机到了。

狂风飞快席卷过毒雾所覆的一切地域，周遭枯树乱石悉数被蛮力打成齑粉，飞沙漫天，雾色呼然迅速回涌，戛然缩成一尺宽长的血色气团。

“阁主”盯着快速聚起的血色雾团，开怀嘲笑道：“蜉蝣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原本以为那个叛逃的阁中杀手有多厉害，没想到随便用点法宝就这么快陨落了。

“阁主”心情大好，目光落向立于一道无形灵力中的少女，取出一枚暗色令牌就要走去。

血色雾团静静悬立于空。

守在“阁主”身旁的杀手突然眉心一跳，转瞬间就拔剑斩出七道剑风向血色雾团扫去。

一股冰冷的锐意无声拂入杀手神魂，杀手浑身打颤，眼角余光忽见血色雾团提前爆出一片喧天火海，七道剑风应声撞去，而后眨眼被赤红火色吞食无踪。

“阁主”惊骇，转头望向冲天炸起的火海，猝然被热浪吹递而来的一片竹叶定住视线。

“阁主”眼眸一颤，竹叶叶尖霎时深深刺进额头，整片竹叶很快隐入眉心，不一会儿就长出枝茎穿透脑袋，在其脑后开出一簇繁茂竹叶。

“阁主”脖颈上的五叶暗纹全数消失，全身气力一失，迎面倒地。

一枚暗色令牌再次啪地落在地面。

殷熙寒走来，伸手拔出长在“阁主”脑后的染血竹枝，身周天地霍然一变。

殷熙寒缓缓抬起头，浑身样貌变化，望向端坐于金殿宝座中的人影，问道：“无咎，还有一个人在哪？”

人影被突然出现在殿中的青衫女子吓得面如土色，右手五指上紧缠着的悬丝颤了颤，倒悬于殿顶的数位强大修士即刻飞身冲下。

殷熙寒丝毫不惧地往前踏出一步，殿外一记闷雷轰然炸响。

人影举目看向殿外天穹聚起的无尽劫云，惊得直接从宝座上摔了下来。

*

城北。

褐衣修士爬下枯树，瞅着独臂修士仍和几只杀手铿铿锵锵打成一片，十分自然地接过隔壁树上挂着的同道递出的瓜果咬了一口。

掌柜凑到一旁戳了戳阁主僵硬的尸身，叉腰长笑一声，立刻掏出几大圈鞭炮欢快点燃。

一点亮色火光迅捷奔过长长引线，埋入垂下枯树的一串火红鞭炮里，周遭蓦然沉静数息，片刻后，一个鞭炮忽地领先响了一下，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竹之声噼里啪啦轰声响起，白茫烟尘飞啸于林，火光四溅。

宁雪听着掌柜敲锣打鼓的欢庆声，一边抱着画卷等人，一边回忆思索。

她传送到城外之后，意外发现独臂修士被追杀到城墙上，于是又返回城中将人救下。

她袒露自己有能进入阁外阵法的手段，独臂修士同意助她夺得楼阁，她则要负责将人带入阵法。

之后殷熙寒杀了阁主消失后，小语就跑到阁主尸身旁探查一番，发现这人早就在几天前死透了，她今日之所以还能见到这位阁主活蹦乱跳，大概是另有其人通过特殊手段控制阁主尸身。

宁雪联想到殷熙寒离开前对她说的一句话，推测出殷熙寒此次行动可能与控制阁主的幕后之人有关。

这个人会是谁呢？

宁雪心神一时沉入猜测之中。

褐衣修士忽而取出一枚符令递给她：“道友助我等击杀仇敌，今后若有任何需求，皆可用这枚符令联络我。”

宁雪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条件都可以吗？”

褐衣修士道：“只要我力所能及。”

宁雪没有接过符令，抬头直盯褐衣修士，道：“我想要你们放过刚才杀了阁主的那个杀手，她与你们无论有没有仇怨，今后都一笔勾销。”

褐衣修士笑道：“她杀了阁主，于我等有恩，我们当然不会与她为敌。”

话音一落，褐衣修士当场竖起三指立了一个道誓，还愣是让和几只杀手血战不休的独臂修士也立了一个。

宁雪没意见了，继续守在一旁等人。

褐衣修士想起宁雪能够带人完好无损地进入阵法，忽然又靠了过来，诚恳道：“道友，我有一个仇敌呆在机关密布的洞府多年不出，不知可否请你……”

密布于城池上方的阵法灵光突地一溃，轰隆巨响荡出天际，封城大阵解开，众人下意识仰头望去。

宁雪也想去看时，一道人影忽然盖住她的视线。

殷熙寒陡然出现在她身前。

天色晴湛。

小语本来在看掌柜写庆祝城北狗贼今日魂飞魄散宴席的菜单，察觉动静，眸光一下扫过，然后整个灵体就兀然僵在半空。

小语懵然地看着立在宁雪身前的人影好一会，被呼呼风声惊醒过来，才急忙窜回她的识海，语气难明：“魔……殷熙寒突破渡劫了。”

宁雪瞥过殷熙寒毫无异常的心口，思绪霎时一紧。

可前世她根本就没有突破到渡劫境界。

殷熙寒瞧着少女一动不动的呆愣模样，将一枚平安扣还给她，温声问道：“在想什么？”

宁雪垂眸，闷闷道：“在想怎么说服我师尊收道士姐姐做她徒弟。”

今日诸事难解，又不能问出口，干脆捣乱，揭穿她的这个身份。

宁雪仰起脸，眸光闪亮道：“想当大师姐。”

殷熙寒神色明显顿住。

宁雪塞给她一幅画卷，道：“这是赎金。”

“我生性散漫惯了，并不想向别人拜师称徒。”

殷熙寒推回画卷。

宁雪不解问道：“可我师尊法力无边，什么都会，道士姐姐你只要拜她为师，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忧被仇家报复。”

胡闹。

殷熙寒无奈地看着喋喋不休地说了她三次法力无边的徒弟，心中哭笑不得。

怎么会有人自己拜自己为师的？

殷熙寒道：“我可以答应你一个条件，除了当你师尊徒弟以外。”

宁雪眉头皱起，抓住本质道：“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小？”

殷熙寒看了她一眼，可恶地嗯了一声。

宁雪气恼，拿出自己的身份玉牌：“我可是玄明宗内门弟子，我师尊是鼎鼎有名的一位大人物，你见过她可能就会改变念头了。”

殷熙寒油盐不进：“大人物眼高于顶，我资质平庸，她见了我并不会起意收徒。”

宁雪闻言倏然气馁，想着自己传讯回玄明宗，到来的殷熙寒也可能是真假难辨的分身。

宁雪心情杂闷，又瞥了眼身前一人的心口，奇怪问道：“道士姐姐，那你能算一次，我们还会后会有期吗？”

“会，我们以后还会后会有期。”

殷熙寒大抵是觉得这条件太过简单，又道：“我还可以再答应你一个条件。”

宁雪沉默片刻，突然不知从哪搬来一个盛满清水的金盆，而后指着这金盆道：“这是金盆。”

殷熙寒迷惑。

宁雪凑上前，将手放进盆里认认真真洗了好几遍，再拿出水，伸到殷熙寒面前前后展示：“干净的。”

殷熙寒：“？”

宁雪即刻伸长手，飞快摸了一下身前人的柔顺发丝，然后腕间平安扣一闪，抄起携有三位同门的灵画，火速逃回宗门。

殷熙寒双眸不可思议地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