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五层,这里没有单间牢房,黑紫色的雷电如游蛇攀附石壁,地上是一整面粘稠的红色浆水,像心脏一样起伏跳动,上面的雷线蜿蜒,滋滋作响,恐吓着浆水里数不胜数的怪物。
这里是雷牢的尽头,也是神印的所在地,雷池。
徐名晟闭目盘腿坐在雷池旁边,整个人散发着淡金色的微光,一条细细的灵力线将他的心脏与雷池上方的神印连接,随着封印的进一步加强,浆水里此起彼伏的呻吟骤然放大,喧闹至极。
像是不堪忍受这样的痛苦,几缕幽灵从雷池中冒出,在徐名晟的身侧森森徘徊。
“宫主大人。”
其中一只幽灵身形狭小,面部似人,有骨白的硬壳覆盖,鲜红长舌垂地,嗓音喑哑,正是那只曾在心魔秘境中出现的邪魔——狒兵。
“这么些年未见,你还是这个样子。”
徐名晟闭着眼睛,纤长的睫毛落在苍雪一样的肌肤上,不动如山。
“找到你想要的了吗?”狒兵扭动着灵体,在一众怪叫声中从左耳扭到右耳,倏地贴近了那人的心脏,猛地嗅闻一口,道,“你的道心,味道不似从前了。”
“谁在让我们亲爱的宫主大人耿耿于怀?”
“告诉我。”狒兵贪婪地盯着那根金线,伸出利爪,又缩回,“我替你杀了他。”
“杀了他,杀了他。”
怪物们低吟,整座雷池仿佛变成了一间偈语牢笼,无数音色起伏错落,嘻嘻哈哈,诉说着同一桩心事:
“杀了他,杀了他。”
徐名晟一动未动。
“上面的雷牢里出了事,你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
“哦。”
狒兵侧耳听着旁边的魔物窃窃私语,恍然大悟,露出一抹古怪的笑。
“是他啊。”
“这和八年前简直一模一样,不是吗?”
“我们的宫主大人几时这样行事过,这还是那个雷厉风行的狴犴宫主徐轻雪吗?”
“你是在试探吧,”狒兵的聪慧令人毛骨悚然,它长舌嘶嘶,精准命中,“你看,即使重来一次,他做出的选择还是没有变。”
它盯着他的如雕塑一样静止的神情,森然笑出声,大声道:“不如我与徐宫主打个赌,那位最后一定会来到这,解开神印,你信不信?”
最后一个字音调拔高,已然是憋不住笑意,狞然大笑,徐名晟无波无澜,长指一翻,神印嗡然发亮,所有冒头的魔物浑身滋滋生出白烟,发出痛苦的尖啸,浆水一时沸滚,狒兵在尖啸声中咆哮,恨意十足!
“总有一天,你也会尝到这地狱之苦!徐轻雪——!”
尖叫化作无形风声,穿过重重虚空,一阵无名风掀起房璃的发绺,她骤然停步,望着某个方向,若有所思。
“你到底。”
廖燕伸手欲搭肩,房璃抬起一只手,他的动作就停住了。房璃凝神感受方向,确认位置之后,扭头就走。
“……”
廖燕无法,只得跟上去。
越往下,像是为了压制,光线越明亮,视野逐渐清晰,廖燕清楚地看见了房璃衣肩上的脏污和血迹,这套衣裙身经百战,缝缝补补,有些破损尚未修补。
即便是这样无风无光的穿搭,可无论是从仪姿,神态,步伐,眼神,房璃的精神始终充足,像是暴晒过后将所有湿黏水分拧得一滴不剩的海绵,轻盈而滚烫。
看着她这副样子,廖燕的心莫名一堵,蓦地想起在船上房璃对自己使出的那招。
那招式绝非偶然,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天灵盖上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廖燕的意识直接黑掉了。
那种感觉很可怕。
明明还站着,明明还在呼吸,可就是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了,好像有一个世界的黑洞从身体深处膨胀,所幸他原本就对房璃有所警惕,在那只手尚未攥紧之前,廖燕就紧急护住了识海,未能让她得逞。
可是那诡谲的招数,始终让廖燕耿耿于怀。
“不舒服吗?”房璃瞥见身侧廖燕苍白的脸色,“这才对了。”
“……”
“越往下走,神印的影响越强大,你是妖,受不了这封印,再正常不过。”
廖燕左右四顾,看着一片惨白呻吟无数的监狱,心中腾起不好的预感,“你说的密道究竟在哪?”
“地下,看不出来吗?”
“可……”
廖燕欲言又止,碍于房璃真真假假的宫主身份,他还是暗自腹诽:这种关押重型邪魔的地界,就算有密道,也早就在一次次修缮里被填上了,未免太天真。
但听着房璃笃定的语气,他也不好驳斥,只能闷声跟着,眼珠子转来转去,伺机寻找能溜走的空隙。
脚下是一条长长的廊桥,廊桥下方是咕嘟嘟冒泡的紫色酸水,两侧土壁呈斜坡状往上,余光扫过会觉得土壁的颜色花花绿绿,待仔细看去,才发现那是一只又一只被拴住的魔物。
密密麻麻,四处跳动,张牙舞爪,看见房璃和廖燕,它们的嘴里不住发出怪叫:
“这又是哪位新上任的旗司?”“狴犴宫用人果真不拘一格,让一只妖来上任,怎的不喊我?这官威,我也想耍耍啊!”“小娘子当心脚下!”“娘子貌美如花,近点,再近点——”……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声音。
从前避之不及的记忆,此刻一下就回到了识海,房璃的眼珠挪向左,看见自己跪在那里,浑身浴血,粘结的发丝挡住脸,嘶声道:“不是我!”
“我父王在太庙被刺,母后为了寻我拖着肠子走了一里地才咽气,我的子民水深火热,我亦是受害者!”
“那些邪魔来路不明,我整日待在宫中,往来人氏那么多,又如何判定是我做的!”
“不是我!”
往右看,那个“他”正缩在角落,徐轻雪的身影模糊不清,只看见她抬起一只手,雷池水犹如剧毒没入小太子的七窍,将“他”的灵魂烧得滋滋作响。
虽然已经过去很久,但那日撕心裂肺的惨叫,仿佛还在五葬天的伤口盘桓,经久不息。
“你不信我。”
小太子拉着宫主的衣角,每一个字都咬出了血,“可你也不能确定是我。为什么这么对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胜过如此折磨羞辱!
“如你所愿。”小太子的视线被血模糊,她只能看见昔日熟悉的身影,只丢下冷冰冰的字句,“我会杀了你。”
……
这些魔族都是吞服魔种后保留意识的后天邪魔,口齿清晰,足见生前修为不低,只是嘴里叽里咕噜的,廖燕也听不懂,直觉不是什么好话。他看向房璃,她的脸上一派云淡风轻,也不像是受影响的样子。
廖燕不知道,房璃听得懂。
这些魔族口中说的是俾河话,也就是乞丐的家乡,是咒术的起源,也是拂荒城中出现过的文字。
所以她不仅听得懂,还一字不落的,全部听清楚了。
方才喊“小娘子”的那只魔族面庞忽然一扭,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之物,周身的魔气骤然缩减,瑟瑟发抖的缩成了一团,附近的魔族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反应,鼓噪刺耳的声音消下去大半。廖燕心中疑窦丛生,房璃的背影在他眼里,逐渐化成一团解不开的迷雾。
房璃道:“可以了,好容易等来一个出头的机会,看把你给能的。”
在廖燕看不见的地方,乞丐悄无声息从蓝玉中钻出,在半空释放自己的魔气,像是对着鼠辈张开血盆大口的猛狼,狠狠压住了这些蠢蠢欲动的怪物。
他生前的修为本就不低,对付这些低阶后天魔族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