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大型宴会,真正的作用,是交际,酬谊,和机遇。
表面上是为了云一举办的接风宴,实际上也是借云一的声望作噱头,来促成这场盛大的应酬。
房璃甚至毫不怀疑,包括自己手里的神骨碎片,也是组成噱头其中的一环。
墨斗山庄在一座幽静的深山,入口是一处高峭峡谷,修士们纷纷停剑,步行进入。
行路间房璃不时借着动作向后瞥——山石掩映间,驼子和跛子像两条阴魂不散的鬼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出没在四周。隔着三串人,房璃都能看见他们脸上的虎视眈眈。
司马昭之心。
只是峡谷两侧都有士兵看守,再走一段路之后,便彻底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了。
“……”
“你在看什么?”
她回神,站在身边的竟是尘素。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抽条长高的年纪,侧脸线条紧绷,才两个多月,他已逼近自己的身高,隐隐有超过之势。
问她在看什么?
房璃微微笑。
“看人。”她随口答,“大家兴致好像都不太高。”
这话是明知故问。
这些同光宗的弟子,如今相当于被狴犴宫软禁的阶下囚,修仙门派与邪魔有染,每个人都难逃其咎。
从前说的要振兴宗门,现在也都变成了镜花水月,
从得知门派覆灭的那一刻起,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揽镜自照,享受最后一刻身为同光宗弟子的幻觉,聊以慰问罢了。
峡谷过后,天光大盛,豁然开朗。
百级台阶借着阔气的山势绵延,漆黑油亮的桐木桌秩序井然地铺设在坪地两侧,坐满了拂荒城的权贵名人。
青山环绕,绿竹猗猗,高处有雪白细流跌落,苍穹之下,歌舞管乐翩翩而起。
高山像一尊碧绿巨兽,安静的散发着无声息的压迫。队伍拾阶而上,远远的,房璃看见云一坐在仅次于最上方主座的右侧,额头光洁,目若双玉,乌鸦停在肩上,两颗黑曜石般的圆眼珠机敏地打量着四周。
最上方的罗伞华盖,流苏轻帐垂下,挡住了里面的人,只留下金丝蟒袍的衣摆,在脚下流泻,像是一滩黄金。
看见那黄金衣袍,房璃的额角莫名一跳。
“那就是城主。”尘卿压低音量,气声在她的耳边擦过,
房璃垂眸,似是在思索。
神游之际,视野中捕捉到熟悉的身影,她定睛望向坪地左侧最前方的座位,那人端坐着,雀蓝锦袍勾勒单薄挺拔的身躯,眉眼淡成一抹山痕。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眼神,徐名晟扭头往这边看来。
两人隔空相望,视线如蜻蜓点水般交错而过,不留痕迹。
罗伞里的人挥挥手,舞乐齐声暂停,余出一大块空地。牡丹领着两支队伍缓缓上前后福身退下。
神骨的碎片被分别装在两个盒子里,由明玉和金未然呈上交递到粉衣丫鬟手里,最后捧到罗伞下。
房璃低着头,默默抬眼,只看见伞盖底下伸出一只青白的手接住盒子,血肉都干了,紧贴着硕大的骨结,宛若一捧枯枝。
不多时,华盖底下作声:
“好。”
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房璃的肩膀不由自主一抖,猛地盖下眼帘,瞳孔深处,某种惊骇的情绪骤然翻涌!
乞丐察觉到异常,“怎么了?”
房璃不答,元神亦不回声。
“很好,很好……”城主用力咳了几下,掩不住语气中的欣喜,“书塔秘境本就是上古战场演化,百年来也没有一个能找出神骨的,真是,真是……”
他的嗓子里拉出破漏的风声,话卡到一半,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空当,乌鸦嘎嘎出声:“神骨乃仙圣修炼成果之精华,力量非比寻常,若是融进武器,无坚不摧;炼成丹药,可精益修为,九转回生……”
“赏,赏——”城主嘶声,“都赏,赏灵石千石,丹书铁券……”
此话一出,房璃的神情彻底变了。
她以极缓的速度微微擡头,目光精准地落在正中央的罗伞,瞳眸中盛着前所未有的寒锐凉意。
然而,就在她开口之前,一道明丽的嗓音凭空响起:“城主,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金未然倏地回头。
他紧盯自家队伍中忽然冒出的愣头青,少女面不改色,仰头直视高台上的罗伞。
城主缓了缓,“讲。”
“这神骨能收集齐全,靠的是我们每一个人,城主赏,自然赏的也是每个人,”少女不疾不徐,口舌清晰,“故而,其余奖赏照旧,只是我不稀罕那些身外之物,只想向城主讨要一件东西。”
“哦。”语调微微一扬,城主来了兴趣,“你想要什么?”
青山门的队伍就在房璃的左手边,她用余光看着那个昂首的身影,听见她一字一句:
“我想要亲眼见城主一面。”
风掠山野,林涛阵阵。
偌大的山庄落针可闻,良久,才听城主温哑出声:
“这倒是新奇。”
“本城主有何过人之处,比那些奖励还重要?”
“城主无价,与那些可衡量的俗物自然不同。”
城主大笑,笑声破破烂烂。
“有趣,有趣!”
金未然阖眼,一丝暗光收入眸底,翻涌着无边浪涛。
牡丹得了指示,并脚走到青山门的队伍前,少女昂首阔步地走出,提着道袍衣裙缓缓上台,交手行礼。
“过来罢。”城主笑吟吟,“让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孩子。”
风从衣袍的间隙滑过,旋上高空。
她稳步向前。
两列宾客面面相觑,不敢窃语。
右侧的云一握着筷子夹凉菜,送入口中,全然不在意的模样;
左侧的徐名晟依旧淡定沉默,眼神散在空气中,不知神游到了何处。
少女的足尖踏上了最后一阶。
在她即将走进伞盖阴影时,房璃看见她垂在身侧的双手,闪出了一抹锋锐的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