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墨临原本不想管她这个奇葩妹妹,见她走到了水塘边,好歹是开口道:“你还没绣完。”
“不绣了,不会绣,”她蹲下,撩起水净了净手,“这幅并蒂莲绣图,我连真正的并蒂莲都没见过。”
午后的花苑静谧无声,唯有阳光炽烈燃烧,片刻后,柏墨临终于反应过来:“所以你支走丫鬟,是为了什么?”
“我要走了。”
这样直接的话就像一把快刀,斩断了所有劝诫的可能性。
“有些话,我不该对姨娘说,她一辈子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如果我说出了口,就是否定了她,她会很难过。”
看着柏如鱼安静的,与自己有五分相似的侧脸,柏墨临竟然气笑:“你一言不发跑走,她就不气了?”
“那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柏如鱼耸肩。
“二姨娘不管你?”
“她管,但她不会怪我。”柏如鱼甩甩袖子,浑身上下连多余的包袱都没有,说走,当真就往门外走了。
柏墨临心里一慌,“站住。”
见如鱼不停,她放下绣架提裙追上去,捉住她的衣袖,日光反射,她的皮肤异常苍白,模糊了表情的轮廓:“你可知,柏氏只是拂荒城的柏氏,你一旦逃走,父亲他定然要发怒,出了这城,可就没人再护着你了!”
呼吸仓促,语气紊乱。
“护着?”她笑了,“柏墨临!”
少女清凌的嗓音宛若重锤,一下一下地砸进地面,字字清晰:“护着你的不是他,而是柏氏的金钱地位,有朝一日没了这些东西,你看他是护着你,还是先自保!”
柏墨临眼皮一颤,被这番话骇的说不出话。
手却一刻不肯放松。两人在水塘边争着那片衣袖,齐长鹤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脱口而出道:“等等!”
没人听到。
不行。
两抹颜色,粉红鹅黄,梳着同样的发髻,有着相似的五官,一个容色冷峻,一个面染怒气,固执的抓着同一片衣袖,谁也不肯认输。
可是不行。
齐长鹤迈出一步,被赦比尸拉住了,他用力抖开,大步上前,伸手抓握,却只能穿过虚幻的影。
而那两个少女脸上的悲哀与愤怒,在他的眼底愈发清晰。
“为什么不让我走?”柏如鱼瞪着一双杏眼,那里面,怒与悲种种情绪搅浑,叫人看不真切,“我竟不知你管的这么多!”
柏墨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小生在这座城,养在这府邸深处,她听到的,看到的,无不是在教着她如何给自己戴上镣铐。
她的命根和底气与这片土地血肉相连。
那种不为人知的、难与人道的痛苦,早早扎根在了四肢百骸,连源头都无法追溯。
她想过,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另一种活法。
有人会不顾一切地去寻。
这种不顾一切将她过去所有的信念与准则否定。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知道答案,那就不答。
她和她撕扯着,互相挣扎着,像是两团跳动的血线纠缠。突然间,柏如鱼踩到了池塘边的岸石青苔,脚下一滑。
两人齐齐跌进了水塘里。
齐长鹤仿佛预见到了什么,踉跄后退,颓然望着这一幕。赦比尸淡定地重新抓住了他,继续转化他身上的灵力,维持景象。
柏如鱼从小就离经叛道,曾经背着所有人离家出走,最后还是在乡下的一家农户找到了她。回来以后,柏如鱼兴奋地告诉柏墨临她学会了游泳,后者怜悯地看着她挨了家法满身的血伤,飞快地走了。
那后来呢,她还做了什么?
柏如鱼快要慢慢浮上岸的时候,听见了微弱的呼救声。
她转头,水面上空无一物。
对于这一幕,人们想象过很多次。
风波诡谲,豪门争斗,两个女孩的你死我活,运计铺谋的池塘事变……故事走到最后变得光怪陆离,齐长鹤站在岸边,只看见满目苍翠中,柏如鱼转身,义无反顾地扎进水里。
风和光都静了。
她用力地将她推出池塘,不知道池底发生了什么,柏如鱼始终未能上岸,吸饱了水的裙衫耗着她的力气,她竭力呼喊着,眸底倒映着亲生妹妹蜷缩死寂的身影,一点一点,那双眼睛没入碧绿的池塘里。
“二小姐,二小姐!”
柏墨临剧烈地咳嗽,伴随着睁眼猛地呕出大口水,鼻子和喉咙像是灌进了岩浆,火辣辣剧痛。嗡鸣的脑袋尚未安静,她用力抓住仆役的手,脸白的像湿漉漉的鱼肚:
——“大小姐呢?”
没有人说话。
场面落针可闻,仆役脸上的表情,她已看不清了。
柏墨临呆滞地转着脑袋,耳边有很多杂音,墙外刺目的阳光折射在水面上,她的视线往下,岸边有一张巨大的捞网,一滩水草般的东西从孔洞中渗出,柔软发亮。
那是,头发。
柏如鱼的头发。
她安静地躺在网里,像一尾被捕获的白鱼,乖觉地收缩四肢,了无生息。
网中那张死去的脸,和她有五分像。
“二小姐。”
一双迟来的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看。”
回溯到这里就断掉了。
齐长鹤回神,才发觉手攥的太紧,指腹刺痛。
脑中率先浮现的是昨日凉亭细雨,坐在石桌对面那双冷漠又哀伤的眼睛。
会是她吗?
“道长。”他舔舔唇,“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死复生之法?”
“在魂飞魄散之前,凡是有代价的事情,皆有可能。”赦比尸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魂飞魄散……”
“你知道了什么?”
齐长鹤露出惯性的微笑,又缓缓收束,似乎是在斟酌。
“我猜猜,”赦比尸眯眼,直接跳过了等待的桥段,“现在那个柏二小姐是假的,是吗?”
齐长鹤:“……”
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神打量这个侏儒一样的老者。
“你觉得她会是谁,大小姐?”
齐长鹤:“我不知道。”
他终于露出了属于失败者的颓丧神情,“或许,只有去问她……”
“齐少爷!”
一名仆役急匆匆从远处赶来,“齐少爷,你有没有见到我家二小姐?”
不止齐长鹤,连旁边的赦比尸都忍不住一愣。紧接着仆役的话仿佛晴天霹雳,让齐长鹤整个人一颤,面露不可思议。
“二小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