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玉的脚下放着一只满载灵石铜钱的钵。
他身上的衣物倒是没变,一如既往的棺材脸,让人一看就明白,这对主仆是靠什么一路走到这来的。
房璃只是惊叹。
缘分妙不可言。
若说交集,交过手的陈师兄和并玉再见面或许还能有几分重逢之意;
但房璃就不一样了,金蟾镇时,她和这两人纯粹只有见过面的情分。
喜阳的目的在于赦比尸,她需要赦比尸相助来完成某件事情。
而她现在出现在了这里,也就是说……
那位堕落的神,也会在这里吗?
一主一仆收拾了钱罐,在离散的人群中间拐进角落,房璃想了想,还是没有跟上。
陈师兄很快就找到了她。
“你又去哪了?”
他的语气有些不满,以房璃现在的身份,在拂荒城乱跑不是明智之举。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问道:“尘素和尘凡呢?”
“他们还要进书塔,接下来的几天都见不到面了。”
房璃“哦”了一声。
她方才从徐名晟那里知道,拂荒城书塔每年准纳的名额有限,是提前选定好的。
今年数量上扩张了些,但同光宗这样偏僻的老旧门派,本不在受邀之列。
所以才说,是“破格”准允。
同光宗遭受的针对并非空穴来风。
接下来的几天,陈师兄在拂荒城中打听宗主的消息,房璃则龟缩在空荡荡的地下城里养伤。偶尔进拂荒城,偷两枚街角的破金铎研究。
巡按监上,死者的家属质问房璃,用的就是破金铎的理由。
这玩意是破金山宗师专门研究出来的武器,可以感应魔气的存在,铃舌篆刻着咒法,当触碰到魔气,便会产生激烈的反应,撞击铎壁,发出清越贯耳的铃音。
当年菁国覆灭,房璃和自己的侍女划船渡过苦海最危险的海域时,船上挂的就是这玩意。
在人间,破金铎是只有贵族皇室才用得起的东西。
但在通天域,这样矜贵的东西,也变成了蜡烛一样的存在。
拂荒城这样富庶的地方,大街小巷的破金铎随处可见,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听到“入魔”一类话时觉得荒唐的原因。一枚破金铎故障可以理解,可是满城如风叶般的铃铛,若真的出现了魔物,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房璃掌着灯,高举着巴掌大小的铎,低头,仔细观察。
夜明珠柔润的光线折碎在铜金色的壁上,光影微妙地笼罩房璃的脸,她微微眯眼,手指拈住铃铛的顶点缓慢旋转了一会儿,叹气放下。
看不懂。
除了铃舌上的咒文,这和普通的铃铛有什么区别?
她在人间做太子时,一枚破金铎包装,雕花,镶嵌装饰,放到黑市拍卖也价值连城。如今一看,最值钱的部分也不过是铃舌上的几笔刀工,何至于此?
对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事情,房璃都想这样问。
何至于此?
腹部的新伤准时刺痛,即使已经敷了药,但那把剪刀却好像留在了腰上似的,时不时就给她来一下,嗡嗡响痛。
房璃想起了那对痛失子女的夫妇。
从来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漫长而又枯燥的东宫生活里,唯一可乐的,就是和徐轻雪定期的书信往来。
他们的联姻,是凡间对通天域的一次示好,是一场摆给全天下人的戏台。
房尹若拿不到亲笔信,每一封送到他手里的信,已经不知道是被几个人临摹过的了。
毕竟,那是狴犴宫的宫主,真武大帝的亲子。
他们要用房尹若去消解徐轻雪命格中的死气,又不想让他离徐轻雪太亲近。
哪怕是在这种小事上。
即便如此,字迹会变,但文字的内容无人敢篡改。她只见过徐轻雪寥寥几面,听过她的几句话,于是声音融入到陌生的字体中,东宫无光的夜里,她会想起那些仿佛自带语音的信封,一遍又一遍的在耳边呢喃。
——这世上不存在一个人的无妄之灾。
芥民尚且如此,你是菁国太子,你所牵系的命运,承受的担子,比旁人要重许多。
只不过,因果无为,道法自然。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只需做你自己就好。
房璃发现自己近日神游的次数频繁了许多,这不是个好的征兆。她清了清脑袋,躺到床上去,握住了蓝玉。
说养伤也没闲着,每日,还是要定期骚扰一下乞丐。
“你上次说的缚灵咒,具体是什么东西?”
房璃冷不丁现身,乞丐没什么反应,倒是房璃的元神吓了一大跳。
自从金蟾镇后,乞丐就被打成了个灵体,但他还是幻化出了金蟾镇时的褴褛衣,手脚像伸出来的四根长杆,捏着棋子,眉头紧握,看着盘上焦灼的局势。
今天跟他下棋的不是元神。
元神在旁边可怜巴巴的看,时不时瞥一眼房璃。见她又摁下一颗黑棋,乞丐方才开口:“说起来,这东西应该来自我们俾河国。”
又是俾河?
乞丐:“缚灵咒原本是用于祭典游神时控制三生祭品,都是有野性的活物,身上开个小的血口子,一路走血一路洒,用缚灵咒控制住才能走到终点。”
房璃“唔”了一声,“然后呢?”
“发明这个咒法的人喝醉失足溺毙,好在他留下了缚灵咒,通过学习,人们也逐渐掌握了这种咒法。”
“那次的祭典设在了深山之中,游神的队伍需要穿过重重瘴雾林,负责控制祭品的咒师在入口烙上缚灵咒,直到夜晚降临,从瘴雾林中走出来的,只有几个扮演神明的演员。”
“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他们产生了一个多么大的误区。”
“所有人都以为是这些祭品的灵魂被控制了,因为他们展现出的状态过分驯良,可是这一回,控制祭品的咒师惨死在瘴雾林中,他的死状和所有祭品一样。”
“头破血流,白骨断裂,力竭身亡。”
“怎么?”房璃问。
“缚灵咒控制的不是灵魂,”乞丐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房璃,“而是五感。”
“缚灵咒连接被控制者与咒师的五感,从前的祭典游神只需走过一条路,所以那些祭品跟着咒师畅通无阻;可是在瘴雾林中,不止一条路。”
到处都是障碍物。
如果咒师清楚祭品连接的是自己的五感,他或许会采取更加冷静有效的办法,不至于酿成惨祸。
问题就在于,那个时候,缚灵咒深入人心,没有人怀疑咒法本身。当祭品们麻木地不断朝树干,灌木,石丛上撞去时,咒师本身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
惊慌失措的人们咒骂这座诡异的丛林,甚至开始寻找敌人在此地设置其他咒法的痕迹,但只要咒师一动,所有祭品就跟着同一方向动,然后一次又一次的撞到障碍物上,直到面容模糊,皮烂肉糜,命竭而亡。
活活撞死的。
房璃几乎能想象那种茫然又绝望的无可奈何,或许在最后关头,咒师意识到了问题的根源,只不过已经晚了。
乞丐:“咒语这东西本来就艰深复杂,稍不注意就会出岔子,现在的修行主流都在剑丹器,因为实用而且稳定,很少有道士愿意钻研咒语……”
房璃听他马上就要做一篇学科的兴起与亡佚分析,迅速地打断:“说重点。”
“……重点?哦,重点,”乞丐的表情重回冷酷,“总之,最原始的缚灵咒控制的并非神魂,是五感。”
房璃听出了乞丐的弦外之音。
“这东西还能改良?”
“普璃姑娘。”
乞丐忽然认真,面色沉肃,“我希望你知道,咒语是这世界上最精妙、容错率最低,也是上限最高的东西。”
“……”
“即使是很细小的差别,也会造成两个咒语完全相反的效果,如果掌握了咒语复杂且精微的规律,哪怕只是给你一个最基础的模版咒语,也完全可以延伸出一整本新的咒语。”
房璃听得认真,忽而一笑:“你还挺有讲故事的天赋,以前不会还当过说书先生吧?”
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