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的醉意都去了五六分,一时间附和纷纷,唯恐出头。
接下来的时间如坐针毡,酒是不敢再喝了,七八双眼睛小心翼翼地瞥着徐名晟。好容易结束一场,众人也不敢停留,寒暄一番匆匆离去了。
徐名晟独自夹了几筷子粉蒸肉,只觉得腻味,搁下筷子道:“寒羊。”
没有声音,一道黑影突兀地在背后闪现,“宫主。”
徐名晟比了比筷子,伸向一碗凉了的蜜汁火方,头也不回平声道:“走正门。”
寒羊:“……是。”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有一件事情。”
“讲。”
“昨天同光宗的弟子尘卿从拂荒城中带回两人,属下以为,这两人必定和同光宗有匪浅的联系。”
寒羊小心地看着自家宫主的脸色,见他面色无虞,便大着胆子继续道:
“但是今日回到地下城的,只有一个人。”
被踩中尾巴的蛇。
徐名晟眯了眯眼,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笃定在齐府时,在场的不应只有普璃一人。他的出现引起了她的警觉,所以像被踩中了尾巴的蛇,应激一般蜷缩,企图将自己藏起来。
但是。
有那么蠢吗?
明知道此举会加深怀疑,她这样做,是真笨,还是另有所图?
“再去点一盘鱼,一碟菜,一盅汤来。”
寒羊粗粗扫了一眼桌上的浓香荤腥,应了一声,却见宫主又像是改了主意,筷子尖顿了顿,道:“打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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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白天接连碰见徐名晟以后,房璃路上都在千方百计地思考对策,连陈师兄的话都没听见。
“……只是我这些年随师父也走过不少地方,怎么从未听说过,拂荒城的地下还有一座城呢?”
陈师兄自言自语,有很多疑惑,只是暂时按下不表。
“唉,还是粗心了,徐道长如今已经离开城主府,想必今晚就会回到地下城,明……呃,我们不能回去,得找个客栈。”
房璃又何尝没有想到。
“少侠。”
“你知道打草惊蛇吗?”她为自家师兄的天真感到些许悲哀,语气平静,“现在做多余的动作,反倒惹人怀疑。”
离开宗门的这两个月,陈师兄已经充分见识到房璃的意志和手段,对于她的话从心理上就多信服了几分,“你的意思是?”
“你在外,”房璃言简意赅,“我回去。”
“……”
乍一听,这是个十分矛盾的安排。
但仔细一想,似乎是眼下唯一能够周旋的法子。
房璃目前的身份是百姓,徐名晟没有理由伤她。作为一个无处归依的落难女子,被修士收留似乎也名正言顺。
虽然漏洞也不小,怪只怪昨天心太急钱包太空,没有三四后行。
问世间愁为何物,一为没钱,二为没有许多钱。
房璃长叹一口气。
地下城没有黑夜,墙上奇异的光石整日不眠不休地散发光热,平衡了过于阴冷的氛围。
房璃是客,没有人管她,就在城中四处闲逛。
她不时钻进狭窄的巷道,沿着风声辨位。虽然搞清楚这座地下城的运作原理对她并无用处,不过房璃向来喜欢花时间做没有用的事情,可以认为是一种爱好。
比如写信,比如泡脚。
这都是没有用的。
房璃一边闲逛,神思放空,慢慢梳理着白天的事情,目前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都并不复杂,只是种种迹象之间,始终有一根若隐若现的弦紧绷着。
好像她还漏掉了什么。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房璃背后一冷,她蓦地回神,发现自己站在了一座石拱桥上,河道空空荡荡,深的令人心悸。
地下城没有天空。
房璃抬头,一道意料之外的陌生人影缓缓从拱桥另一端出现。
灰色长袍,长发束髻,微微驼背,双目黯淡,病态白的脸阴沉似鬼,走起路来无声无息。
如果不是起伏的胸膛,真要以为是哪只寄居在地下城的孤魂野鬼,被房璃给撞上了。
地下城无风雨,他却执着一柄土黄色的油纸伞,伞上用黑墨画了一只姑获鸟。
房璃视线向下,伞柄上悬挂着一块狴犴宫的玉令。
不是冒牌货。
她的瞳孔微微锁紧。
钻心的刺痛从四肢百骸争相涌出,瞬间吞没了大部分感官,房璃额角渗汗,有些头晕目眩,强行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面上始终不改颜色。
他慢慢走近。
“姑娘好,”
“野鬼”还挺彬彬有礼,说话间,干燥苍白的嘴唇翻出几抹殷红,“在下是徐大人的手下,小郭,负责看守此城。姑娘是从哪来的?”
负责看守。
那昨天干什么去了?
房璃很想问,但忍住了,因为剧痛,她无法精准控制脸上的表情,只能露出一个自以为的淡然微笑,镇定道:“无涯谷的一户小村人氏。”
小郭颔首,并没有深究的意思,而是转身往桥下走。
房璃也只得跟上。
她刻意地保持着距离,以消减部分玉令带来的影响。尽管如此,那种痛苦仍然似百蚁啃啮,密密麻麻地倾轧在血管中。
小郭第一次与房璃打照面,所以并不知晓,她的步履比往日沉重了许多。
书塔内,房璃看见了徐名晟腰间的玉令,但她没有感受到痛苦,便知那块玉令又是个赝品。
所以当时,她才会大着胆子去偷,赌一把徐名晟对这种量产的假货毫不在意。
只是最后,没有想到他还是和在金蟾镇时一样的小气。
如果徐名晟有手下安排在地下城,那么在他们踏上这座城砖瓦的那一刻,就已经暴露在了猎手的视野里。
房璃的脑子一刻不停地思考。
谁让金蟾镇的人傀徐饼表现的那么纯良无害。
好在,虽然她低估了对手,却没有完全低估。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她跟着小郭漫步在城市迷宫般的巷道之间,一边走,小郭一边说:“……此城是徐大人一个月前寻到的,构造十分精妙,你瞧——”
他状似随意地抬手,墙面上的一块砖被摁下去。
房璃已经痛的麻木,可是在小郭动作的一瞬间,意识中的红线猛地震颤,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裙摆飘动,两只绣花鞋已紧紧闭拢。
而两侧墙底,一排长刺冒出,尖端闪着险恶的光。
距离脚踝仅有毫厘。
倘若她反应稍慢一些,就此时此刻,已经不能动了。
房璃微微眯眸,容色冷峻地盯着小郭的背影,脑中在构想一个完美的杀人现场。
小郭的声音打断了这种构想:“像这样的机关,这座城还有很多。”
“……”
“可惜此地连半点人烟也未留下,无从得知,原住民设计这么多陷阱是为了什么。”
小郭语带遗憾。
话至此,房璃开口:“哪里来的原住民?”
“……”
小郭转头。
少女一袭旧葱色衣裳,面如皎月,琉璃镜片装点眸光,似乎天真,疑惑也不假:“我听说拂荒城建城已逾百年,却从未听说地下还有这样一个地方,倘若真的有一个城的人住过,再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的手段,怕是连神域天宫也要忌惮吧。”
小郭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绽开嘴角:“姑娘冰雪聪明,说的是。”
“这地方,或许从来就没住过人。”
两人继续往前走,一前一后,小郭状似无意道:
“昨天我看姑娘身边有一位男子同行,今天怎么没见到?”
“同是江湖沦落人,尘卿道长心善,见我二人可怜,便带着过来了,”房璃答得滴水不漏,“都是过客嘛,今日他沦落了屈居人下,明日又飞升了自去寻道,谁说的清呢?”
她很清楚,这些话最后是说给谁听。
两人一问一答,拐个弯,书肆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明日诸位弟子们便要进城学习,估计要几天不能回来了,”小郭温良道,“姑娘好生歇息。”
房璃回眸,小郭执着伞消失在街角,背影好似一道淡墨,来无影,去无踪。
书肆背后连着一片大院子,经过连廊时,房璃眼尾一扫,蓦地瞧见片池塘,顿时兴起,啵嘚啵嘚颠着步子就去了。
不仅有池塘,还有井,或许因为是地下,井水还结着碎冰。
池塘里的水早就死了,飘满了绿藻,房璃顺手拿根杆子拨了拨,没看见鱼。她撇了下嘴。
“塘里没有鱼,晚饭有。”
房璃回头,毫无预警地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这人的气息敛的太深太静,脚步声跟鬼魂一样,直到看见,方才嗅到那股雪山一样冷而幽的气场。
房璃露出招牌微笑:“名晟君,别来无恙。”
徐名晟看着她。
看着这个虚伪的一如既往的女子,琉璃镜片的边缘遮挡,她抬着眼,那一滴泪痣完完整整的藏着,不见踪迹。
有点像。
但是又说不出哪里像。
这样的想法让徐名晟觉得无比荒唐,他面色如常的开口,简洁又直接,岔开了脑中奇异的形状:
“姑娘真人不露相,能接柏氏的委托。”
“今日在齐府,也是为此而去的?”
他的来意太明显。
因为毫不遮掩,所以房璃有点点不高兴,但她没表现出来,“名晟君言重,柏夫人焦灼女儿的病情,请了许多能人异士,我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又缺钱,所以格外勤快了些。”
房璃初到柏府时确实能够见到许多道士进进出出,她说的都是真相。
她缺钱,所以被尘卿收留进地下城,也是真相。
只是这些真相拼接起来,成了一个巧妙的谎。
三两句,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徐名晟笑了一下,他的皮很薄很白,紧贴着深纵的骨骼,笑起来的时候唇角会堆起细微的弧度,像雪地上的一抹淡痕。
“假如我问调查结果如何,看来普璃姑娘也是不知道的了。”
房璃怯怯点头。
徐名晟走近了一步,房璃毫不犹豫退了一大步,半只脚悬在池塘边缘,冰凉的池水紧贴着绣花鞋底。
仿佛是在宣告,她可以站在这里,也可以摔下去。
徐名晟完全不关心这个女子的安危,却不得不在意狴犴宫的名声。
房璃很了解,所以她知道。
狴犴宫的人,全都是这副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