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高悬,身影被压成一片薄薄的黑,再细看,仙风道骨,骨干遒劲,枯瘦的肢体在空荡荡的道袍底下,宛若一棵古树。
是千篇一律的道长形象。有些无聊,房璃的兴致一下矮了,碍于陈师兄在旁边,她还是做出一副努力的模样,仰着脖子去看。
“这是谢玄子谢道长。”陈师兄在耳朵边轻声介绍。
房璃没听清:“鞋楦子?”有个性的名字。
凡有名者,要么出自名门,要么本事通天。房璃细数一遍通天域大小门派,并未听过鞋楦子这号人物,便知他应该是闲云野鹤散修一介,属于后者。
但见鞋楦子道长周身云雾缭绕,眉目金刚,仿似九天神明下凡,一开口,声音悠扬,又如乐音远荡:“圣君曰:三气共一,一为精,一为神,一为气。”
房璃:“?”
她怀疑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夫人本生混沌之气,气生精,精生神,神生明,气转为精,精转为神,神转为明……”
房璃:“……”
哈?
这不就是修炼最基础的太平心经?
她之前在宗门内因为偷鱼被罚抄了无数遍心经,就是烧成灰也认得。
很想笑,但是连忙憋住,心道普陈吹上天的讲经大师,莫不也是照本宣科只会背书?房璃悄悄环顾四周,这不顾还好,一顾她就发现,这样拙劣的装神弄鬼,竟然真的能骗到人。
至少在场的人,无一不是如痴如醉。
包括身旁这位元婴期的大师兄,还有附近零零散散的同光宗弟子,更有甚者热泪盈眶,再转一圈,有人干脆席地而坐闭目通灵,周身灵气鼓涨,隐隐有破境之势!
房璃大惊失色。
完了完了。
她想过自己或许不通修行之道,却没想到如此不通,全场就她一个跟个文盲一样伫立在感动的人群中,鸡立鹤群,饶是早已洗脑自己接受这一点的房璃,此刻也不禁微微惭愧起来。
正惭愧着,忽然眼神一瞥,落到不远处一个沉默的高大身影上。
——东南二月份,加上修士本就有灵力蔽体,他只披了一件单调的灰蓝色袍子,素冠黑发,穿的泯然众人,一身凌冽气质却扎眼得很。
饶是房璃再不想记得,也像耗子见了猫,心神为之一振——
那张脸,和金蟾镇的人傀一模一样。
可有可无的惭愧顿时烟消云散。
另一种奇异的兴致涌了上来,旁的不说,离开金蟾镇以后,她还是相当思念那只指东不打西的人傀的。
尽管与真正的徐道长的接触不过三言两语。
所有人都静止在原地,满心感激地聆听着高台之上的妙语,竟无人注意到踱步的徐名晟。
这不对劲。
房璃脑子还想着,脚已经动了,拨开人群悄悄跟了上去。
一向看她看得紧的陈师兄也全然没有阻拦,兀自沉浸在太平经一板一眼的经文里,如入无人之境。
徐名晟走的方向看不出目的,半天才发现,他绕了经台好大一圈,直接来到了背面。
背面有一棵五六人抱的榕树,遮云盖日,拂荒城的士兵顶盔掼甲在莲台周围把守,他目不斜视从那些人面前走过,什么事情也没发生,就转身消失在榕树拐角。
房璃借着人群的掩映跟在背后,对这番举动不置可否。
她思考了一下,决定学着徐名晟的模样,大摇大摆从士兵面前走过。
然而结果不尽如人意,没走几步,那些士兵的目光就像冷箭,冷不丁射过来,扎的她无处遁逃,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带这么针对的吧!
“你。”
房璃装傻,只当没听见。
“你!”
士兵疾步赶来。
殊不知房璃这人追不得,一追,脑子反应过来以前腿就开始跑;一跑,就是长了八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房璃越走越快,最后倒腾两条长腿,扑啦啦跑了起来。
朝着榕树的方向,往书塔底下跑去。
奇异的是,莲台周围尚且有人把守,书塔附近却空无一人,她毫无阻碍地跨进门,内部的景色顿时填满视野——
没来得及欣赏,胳膊上忽然多了一只手,下一秒,她被用力扯进了一个硬邦邦的怀抱。
“别动。”
房璃:“……”
她自然不信这位徐道长会在这种场合跟她无缘无故上演才子佳人偶遇拉扯的戏码。
但把戏是要做足的,毕竟她现在,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落难女子。
“道长?!”她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是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房璃一只手局促地抵在徐名晟的腰间,趁机胡乱摸了两把,然后抬脸,透明的叆叇印在脆弱的肌肤上,如水瞳孔中掩不住惊慌失措:“你这是……”
叆叇是同光宗宗主给房璃的灵器,可助她这肉眼凡胎至少看得见魔气。
除此之外,还可以顺带改变瞳孔的颜色。所以从徐名晟的角度来看,这是他第一次不透过人傀的眼睛近距离观察,眼前女子的瞳孔有如水玉般的漆黑,盛满了虚伪的慌张。
摁在她背上的手蓦地用了些力,徐名晟对外从来都是温和平淡的,唯有此刻,那股冷冰冰的威压毫不掩饰的压将下来,几乎能感受到胸腔震动:“如果不想被抓走,就安静些,别乱动。”
“……”
房璃含泪闭嘴。
书塔仅开放第一层,眼下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外面的经坛,只有少数人沉浸在高大的书架之间。墙壁上点满无烟烛灯,整个塔室光明如火,古朴的纸卷气息混着烛油燃烧的味道。
士兵们后脚冲进来,脸上挂着冷鸷的阴霾,一架一架地开始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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