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改变
宫中奴婢,素来命贱。
如同瓦上霜,地上泥,街边草,谁都可以踩上一脚。
华荣生来被弃,是出宫的老太监在破庙中捡到的孤儿。
他在老太监膝下伺候,长到七岁,便走了老太监的老路,净身入宫。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得来的月钱赏赐都给了宫外的老太监养老,在宫中没钱打点,备受磋磨。这般做了二十年的事,老太监寿终正寝,他也算在宫中站稳了脚跟。
只是当今圣上喜好不定,宫中贵人沉浮太快,不消几年,他伺候的妃子就疯进了冷宫,连带着他,也进了掖廷,又做了一名最低等的内侍。
华荣在宫中做事二十年,大小事都见了个遍。宫中奴婢有宫女也有太监,忙完了差事,精神无以寄托,便常有好赌乐的,又或者,找对食的。他对此毫无兴致,只是寻了个僻静之地,呜呜咽咽地吹埙。
埙是一个早已离宫了的乐师送他的。也是乐师教他吹埙的。
华荣没看过乐谱,仅凭心思胡乱吹。埙的声音古朴淳厚、柔润低缓,像是庙宇中的神明听凡人哭诉,分明不会回响,却也往往将自己吹得满心悲切。
不知何故。
又是一日,他被常聚赌的几个内侍诬陷偷了银钱,被围殴。这样的事情常发生,他势单力薄,上头的内侍又惫懒管辖,只有挨打的份儿。
这次却来了个少年郎君,竟看不清宫内形势,出口帮了他。
华荣有些想笑,他桎梏于这般低贱、浮萍一般命不由己的命运将近三十年,纵有时心中有不忿的心思,也不过倏忽间,片刻就消散。那日,他跪在雪水中,浑身泥泞,那少年纯白的大氅却拂过他的手,留下一枚玉佩来。少年人已经远去,华荣却紧紧记着他的两句话,未曾有片刻忘怀。
“难兄难弟”那一句,他百般不解,后头“听闻锦瑟宫有一株千年银杏,在那里埋一坛酒,倒也算一桩雅事”一句,华荣想了许久,也没有想清楚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亲自去看看。
华荣对锦瑟宫其实并不陌生,他之前伺候的李贤妃,便是锦瑟宫的主人。锦瑟宫有一株千年银杏也并非什么秘事,只是宫内百年千年的宝物太多了,这千年银杏,也不过就得了帝王秋日里偶尔的一记回眸。
他知晓这常郎君的身份后,也知道了他是后宫中炙手可热的常昭仪之弟。常昭仪宠冠六宫,深得帝心的名声,便是掖廷中也无人不知。倘若,他能……夜晚,华荣在铺上翻来覆去,冬日里的枯冷难以入睡,他心中却蹿起一阵火苗。
好不容易的轮休日,华荣给冷宫中的李贤妃送去御寒的衣物后,拐了个道进了废弃的锦瑟宫。他没有带锄头,只得用枯枝和手挖土。好在雪水消融,并不难挖。刨好坑洞,放入酒坛,又掩上泥土和雪。华荣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擦了擦脸上的汗,在这废弃的都宫殿里闲坐片刻,而后吹起了埙。
这一次,他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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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年关,国子监放学,永安内外都忙碌了起来,就连只有几个仆婢的常府也不例外。常昭仪不差钱财,宫中赏赐下来,比往日年节里多了将近三层,还财大气粗地给他们多发了三月的银钱,又给足了过年使的银子。
常徽并不觉得有多喜庆,只觉得吵闹。
他宁愿独自一人,窝在榻上,谁也不找他,他也不找谁,任日月轮转。只府中管家常叔是昔年常父身边的人,多听宫中昭仪言,素爱看护他,上次便是他见常徽不出房门、使法子找宫中常允君递了口讯的。
常徽想要独自一人的心思,被这位老管家拦腰折断。
他只能板着一张厌世的脸,叫老管家着人穿着新衣,配了新配饰,末了,又给他戴上一顶虎皮的小毡帽。只可惜,老管家希望常徽是个少年意气风发的郎君,这顶帽子和他的气质着实不太相衬。
在永安过年,算是他乡团圆,其余的事情都一并简化了,只吃个团圆饭,再以主家的名义发下红包,晚间去花灯游街,便算完事。重锐意家中还有母亲和妹妹,自是不会到常府来的。常徽在老管家常叔殷切的盼望下,整了整帽子,理了理护颈的毛裘,提着一盏灯笼出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