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言洵却神色淡淡,截过窦言舟的话头。
“不过是不能再惹母亲生气罢了,上次别院那两个丫头死的蹊跷,母亲似乎至今都不曾原谅我。”
二人立在主路旁高大的槐荫下说话,四周传来摊贩不绝的高声叫卖及临街酒楼的妩媚揽客的声音,将二人的低语堪堪盖过。窦言舟却神色一变,随即面色泛上一层满是责备的冷意。
“大好日子,怎的好好提这个。”
窦言洵乌羽般的睫毛低垂,再抬起时,已是满脸满不在乎的笑。
“姣蕊那日被大哥留在房中伺候,没多久便有了身孕,虽是失足落水,到底一尸两命,我作为她二人的旧主,自然觉得可惜。只是她二人从前伺候母亲,难免母亲不曾如我一般,在夜深人静时追忆过往,心疼起那两个接连殒命的丫头。”
窦言舟顿觉口舌发干,他四下打量一番,确保四周无人经过,这才俯下身来,神色紧张道:
“你明知道她俩形影不离,姣含若再不除去,这件事迟早会败露......那时,让我又如何自容!再者,当日母亲罚你之时,二弟即便面对家法也始终不曾道出一句,既然当日不肯出卖我,如今怎的好端端的重又提起?!”
窦言舟眼底满是埋怨,分明是被窦言洵气得急了,他猛地一抽手中的金丝软鞭,身下骏马便又抬起前蹄昂头嘶鸣起来。
“长兄莫气,我二人既兄弟情深,我身为幼弟,不过说笑闲谈罢了,又怎会出卖长兄?”
窦言洵执着扇柄,右手随意以竹柄伞的尾端敲击地面,便有数片花屑参杂着柳絮抖落下来。他眼角流淌着淡淡笑意,一边摇扇一边轻叹,“华灯初上,瑶娘最拿手的若下春想必已然酿好,配着鲈鱼羹最是怡人,长兄趁着月色未升,还是早些去尝尝罢。”
窦言舟又看了一眼举止满是轻浮的庶弟,好像不过片刻,方才那个假正经的模样便不见了。他被窦言洵那几句整的心中烦闷,又看一眼即将满落的夕阳,鼻子轻哼一声,扭头便策马而去。
区区一个庶子,一条爹不疼娘不爱的贱命罢了,不过看他可怜自己平日里才肯赏几个好颜色,如今待他都敢这般不知好歹起来了?什么东西!
窦言舟被窦言洵激得越想越恨,策马急奔呼啸而过,心中却怨愤难解,他一路横冲直撞,看着四散作逃的百姓满脸冷漠,直至往身后狠狠啐了一口,才算解气。
.
最后一份暮色低低染过垂花门,林栩倚在回廊下特意让周齐搬出来的斑竹榻上,一板一眼地仔细做着女红。她膝头铺着块杏子红的杭绸,银针在绷架上起落,即便练了许久,却仍旧生涩得很。
手下是两只尚未成形的虎头模样一起挤在花样边缘,她眉眼低垂,将手中的金线在尾端牢牢地打了个死结。
“夫人忙活了半日,也该歇歇了。”秦嬷嬷端来一盏蜜渍梅子汤,仔细一瞧,只见林栩额间沁了一层细汗,那绣面上乍一看还好,仔细端详便能发现那几条虎须早已歪作一团。
秦嬷嬷眼角皱纹里沁出些笑意,亦是颇为感慨,“小姐做事一向颇为上心,这给家中夫人新生儿的虎头帽让老奴绣便是了,何苦这样劳累。”
林栩抬起头,正要开口,忽然瞥见月洞门边转出个高大身影,自然十分熟悉。
窦言洵立在光影处,神情看不真切,远远瞧去,倒似染着疲惫。自有小丫头上前恭谨的接过他手中的竹柄伞,窦言洵向前几步,走近林栩身侧,这才勾起笑来。
“今日当值,可是累坏了?”林栩站起身来,手里的绣绷也不经意间随着她的起身掉落下来。窦言洵目光扫过那两只虎头,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一只纤纤玉手将那五彩的喜色尽数遮盖,“不行,还不能看。”
窦言洵喉间滚出半声轻笑,又在瞥见她低下头去,耳尖浮上一团绯色时忍不住将残余的笑意化作轻咳。
“倒是很少见你绣花样。”
林栩一边将那未完成的花样快速递给秦嬷嬷,一边掩盖自己的羞赧。自然是很少见的,若非为着庆贺高宥仪怀孕,为了自己那即将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她想了许久,才决定亲手缝制一件男女皆宜,憨态可掬的虎头帽以示心意。
窦言洵走回家将近用了小半个时辰,又和窦言舟闲谈而耽搁许久,如今便觉得浑身乏累,亦是饥肠辘辘。身边人照旧穿着一身素色长裙,唯独披了一件绣缠枝纹的粉色坎肩,倒添了几分柔软。
他伸手揽住林栩的肩头,脑海中又浮现起方才那对“奇形怪状”的虎头,不禁勾唇而笑。林栩本张罗着下人摆饭,听见笑声,不解地看向窦言洵,却见他笑眼促狭,顿时便明白过来。
他是在嘲笑她!
林栩气不过,当即便挣脱开他的轻揽,快步迈进了厢房。窦言洵轻摇着头,看向她边走边跳脚的背影消失在门扇后。原本还阴霾四起的心情不知为何,忽然便放松下来。
甚至,有种归家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