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遇明桥,可托大事。事成则骨肉再聚、缺月重圆。
章怀春看得不甚明了,只隐隐猜到二女公子信中所言的“大事”,便是帮明桥夺回乌孙之位。
她将这几行小字反反复复看了多遍,时不时抬眼观察明桥的神色。他始终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上,似已笃定她必会帮他去夺那王位。
“阿兄与二女公子皆是你这头的?”章怀春将帛书仔细叠好,一瞬不瞬地盯着明桥。
“此言差矣!”明桥纠正道,“茆哥哥与二春姊姊并不在意乌孙昆莫之位由谁人来坐,他二人皆是为了姊姊。”
他也不待章怀春发问,兀自续了下去:“姊姊怕是还不知道,素光并非真心要与大汉交好。他体内流着匈奴的血,心也是向着匈奴的,只因他的昆莫之位是靠着鲜卑得来的,鲜卑与匈奴水火不容,他也因此得罪了匈奴的乌维单于。这也便是乌维单于在我走投无路之时,愿收留庇护我与萧郎君的缘故。
“但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并不好吃。乌维单于担心我夺回了王位,转头也与大汉、鲜卑联手来灭他,便将他的女儿许了我。可他转头又与素光暗中做了交易,要将姊姊杀死在和亲路上,最后再栽赃嫁祸给鲜卑。
“姊姊试想一想,大汉的和亲公主死于鲜卑人之手,岂不就是鲜卑在向大汉宣战么?大汉若是出兵,才安宁了不到两年的边关将会再起烽烟;若是不出兵,那便是助长了胡人气焰,大汉在西域便没了威名,那些小国要么再次依附匈奴,要么互相攻伐,西域从此便乱了,西域乱,北方胡族自会趁机南下,边关也再难有宁日。
“姊姊若不想看边关吏民再遭战火,那便不要出玉门关。便是这驿站内的乌孙使团,姊姊也要多提防,就怕他们早已收到了从乌孙传来的密信。”
许是因身子乏累的缘故,章怀春拧眉沉思了许久,方始勉强理清了乌孙、匈奴与鲜卑之间复杂的局面。她厌恶抵触这些阴谋算计,却也知,自踏上和亲之路的那一日起,她便已是旁人博弈的棋子。
她甚而不敢深信眼前这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哪怕他手握阿兄与二女公子的信物与书信。
“既是乌孙昆莫与匈奴单于暗中的交易,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明桥并不意外她会对自己生出这样的疑心,反倒欣慰于她能有这样的警惕之心。
“姊姊,”他向她和盘托出,“我方才说了,乌维将他唯一的女儿许了我。这女儿能征善战,是他掌心里的宝,部落里的大事小情,乌维从不会避着她。我正是从他这女儿口中得知他与素光暗地里的交易的,也知他想将我交给素光。是他女儿同乌维说,我与和亲公主乃旧日相识,镇守玉门关的明大将军更是我在大汉的舅父,若派我暗杀和亲公主,我定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会留下把柄……”
咚!
明桥话音未落,守在门边的明铃忽一拳砸在了土墙上,那墙上泥土哗啦啦落了一地。
她眼中攒着两团火,眼神如刀,似要将明桥扒皮剔骨。
明桥被她盯得脊背生凉,不由吞了口苦水。
章怀春亦被她身上毫不掩饰的杀气震慑住了,良久方始自震惊中回过神来。
“明铃。”她轻轻唤。
明铃这才收敛了怒气,醒悟自己方才逾了矩,忙向章怀春请罪:“明铃逾矩了,还请公主恕罪。”
章怀春笑着安抚了一句:“你稍安毋躁,且先听他将话说完。”
明铃羞愧,应了声诺,便再次安静地守在了门边。
章怀春见她脸色已恢复如常,遂又将目光落在了明桥身上,话里带着几许质询:“那你是来取我性命的?”
“我怎会取姊姊性命?”明桥慌忙道,“我答应他,也只是逃离匈奴的权宜之计。”
章怀春只觉他话里漏洞百出,直接戳穿了他:“明桥,你对我还不够坦诚,我也并不会看在你我往昔相识的份上,轻信于你。那匈奴单于将女儿许给你,既是拉拢你,也是为了牵制你,他若不糊涂,又怎会只因他女儿几句话便放虎归山?他不怕你出卖他么?”
听及,明桥忽笑了:“实不相瞒,他确有这样的顾虑,甚而想要囚禁我,是他的宝贝女儿将我偷偷放走了。如今,我同姊姊一般,亦是他要杀的人。”
章怀春只觉他提起匈奴单于的那个女儿时,言语态度太过生疏冷淡,没有一丝温情。但这毕竟是旁人夫妇间的事,她无心过问,只又问了句自己关心在意的:“你逃离了匈奴的地盘,萧郎君主仆三人的处境岂不是很危险?”
她问出这句话时,话语是温和的,目光却似凝了冰一般。
然而,明桥丝毫不惧她冷冰冰的目光,坦然直视她的双眸,不慌不忙地道:“姊姊不必担心萧郎君主仆的生死。萧郎君虽被扣在了匈奴,但他能谋善断,曾为匈奴出谋划策,击退了鲜卑,乌维对他甚是器重。况匈奴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被鲜卑打得只能西迁,已没有余力再与大汉交战,若是再在这关头杀害汉使,那是给自己招惹麻烦。眼下,姊姊该多考虑自己的安危。”他顿了一顿,郑重道,“姊姊若信得过我,待生下孩子后,便由我代你去和亲,你且先随金家兄妹的商队前往小方盘城休养。”
听言,章怀春与青楸皆是一脸震惊茫然。
“你在说什么?”章怀春看他不似玩笑的神色,愈发不解,“你乃男儿,如何能代我去和亲?”
明桥一脸认真地道:“只要姊姊同意让我代你走完剩下的和亲之路,我自有法子说服萧太尉来配合我。有他与阿姊、青楸姊姊里应外合,我要瞒过使团里其余人的眼睛,其实也容易。即便被发现了,也无妨。和亲公主失了踪迹,使团里的人皆难逃干系,他们若不想惹祸上身,想也不敢声张。”
章怀春心中五味杂陈,只是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席上的郎君。细看之下,他的眉眼面貌仍有着年少时的一丝稚气,但他的心思,她已窥不破,看到的只是他想让她看到的。
“这便是你要同我做的交易么?”
明桥点头:“要取姊姊性命的人,便潜伏在关外通往乌孙的途中,甚而就潜伏在你身边。阿姊纵使日夜寸步不离你,但也总有疏忽的时候,防不住就藏在你身边的危险。姊姊,这便是我想要你帮我的事——不要出关。若我能夺回王位,只要我在一日,乌孙便永是大汉在西域的后盾,不需你远嫁乌孙来巩固汉乌同盟,你可上书请旨回中原。那时,我自会派人护送你回去。如此,你便能与家人团聚,亦能与你的郑郎君再续前缘,自也不会再有人来算计抢夺你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听他提起与郑纯“再续前缘”的话,章怀春只觉刺耳,帛书上那“缺月重圆”四字再次映入眼帘,刺目又刺心。
她与郑纯不可能再续前缘了。
腹中的孩子许是感知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她的肚腹忽被这孩子踢了好几下,动作幅度虽不大,却仍是疼得她双眉紧蹙、冷汗直冒。
青楸觉察出不对劲,忙倾身扶过她的身子,一脸焦急地劝道:“女公子,你身子重,实不该思索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甭管多大的事,还是先等孩子生下来吧。”
明桥头回直面即将分娩的妊妇,看他的大春姊姊被腹中孩子折磨得面无血色,忽后悔在这样的时候找上了她。
他取下戴在脖子上的那枚骨哨,起身行至榻边,轻声道:“是我考虑不周,忒心急了些,害姊姊受苦了。青楸姊姊说得对,那些事,还是待姊姊生下这个孩子后,再来商讨。”说着便将那骨哨放在了章怀春手边,“这个哨子还请姊姊收下。姊姊若有事须见我面,只要吹响这哨子,我只要身在这驿站里,便能听到,也省得阿姊传话时惹人猜疑。”
章怀春的目光在手边的骨哨上停驻了片刻,又缓缓抬眼望向眼前的人,斟酌着问:“你与厨院里那个名唤‘银珠’的小女娘,可是相识的?”
明桥笑点头:“算是相识。”又道,“姊姊若是看她喜欢,其实可留她在身边。她的生母是江夏方氏族人,与姊姊那早亡的堂嫂也算是沾亲带故。”
“江夏方氏还有族人在世?”章怀春震惊不已,“既还有人活着,为何这些年一点音讯也没有?”
明桥神色黯然,低声道:“她的母亲因幼时亲眼目睹了家人被匈奴的骑兵践踏而死,情志受了伤,言行有些癫狂,神思也有些混乱糊涂,忘了自己是谁。生下银珠的那一年,她又亲眼看到她的丈夫被匈奴人杀死,她想也没想便从城墙上跳了下去,只留下尚在襁褓里的银珠。若非金珠的父母收养了银珠,她怕是也在那一日丧了命。”
章怀春不想那孩子的身世竟如此凄惨。她身上分明背负着血海深仇,她的心眼却仍是那样干净剔透,仇恨并未将她吞噬。
“我不能留她在身边。”章怀春对明桥道,“如你所言,我的处境并不乐观,留她在身边,那便是将她置于了险境。”
“姊姊只要不出关,便是安全的。”明桥道,“待乌孙事成,姊姊便可带她回中原。”
章怀春一听“回中原”的话,便觉胸口堵着一团气,上不去下不来。
明桥见她神色有异,隐约窥见了她的心思,小心探问了一句:“姊姊……不想回去么?”
章怀春并未应他,转头吩咐青楸:“去将那女娘带来。”待青楸离开,她方始看向明桥,“你既与她相识,那便好好劝劝她,让她莫要一心想着报仇,劝她好好活下去。”
明桥回到蒲席上坐下,无奈笑了笑:“她可不会听我的劝。”想到章怀春避而不答的话,他重又问了句,“姊姊为何不想回中原?”
章怀春依旧不曾回他,却是捡起了他先前放在她手边的那枚骨哨。这哨子与她拇指一般粗长,已被打磨得光亮如玉,也不知是用何种动物的骨头制成的。
她粗粗看了一回,便又将其放置在了一旁,继而对明桥道:“明桥,我有一事相求。”
明桥目光大亮:“姊姊但说无妨。”
章怀春垂眸看着自己臃肿的腰身,脸上如罩了一层云雾,教人难以看清她的神色。
“若银珠不曾骗我,那我身边的乳医与乳母便不能信了,所以,我想请你……”她抬眸望向了明桥,话里带着几分恳求,“为我寻个能接生的人来,你……能在三五日里寻到这样的人么?”
明桥有些怔愣,俄而笑应道:“姊姊放心,这里离小方盘城也就不到一日的路程,我定会替姊姊寻来这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