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既做出了承诺,为了儿子的病情,她只好点头:“好,那便有劳女公子了。”
***
章怀春是头一回踏进西苑,亦是头一回见识到这座园林的深阔幽静,若无人引路,她怕是会在此迷失路径。
一路上,她总会见到羽林卫的身影,却也并未将这些人放在心上。
想到即将要见到郑纯,她早已如死灰槁木一般的心,还是会痛。
而自今日之后,她与他便是江回汉转两不见,再不会有云交雨合的时候了。
眼下,她既迫切想要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
头顶阴云如影随形,一阵风过,她始见到了云层后的一缕阳光,那光芒之下,便是他养伤的屋子了。
屋门打开,她再次见到了关宜——这个即将要与她曾经的夫婿共度余生的女娘,如今的西陵县主。
日光笼罩其身,照得这女娘的面容如中天之婺星,光彩逼人,好似婺女下凡尘。
见到这样的关宜,章怀春只觉心头那股莫名复杂的情绪又一点点浮了上来。
在关宜面前,她其实一直都感到自惭形秽。她过往的骄傲与尊严,脆如薄纸,一旦没了侯府的倚仗,轻轻一碰便会碎成粉末残渣。
关宜同郑纯一般,腹有诗书,心若琉璃,表里俱澄澈。
而她,抛却侯府女公子的身份,内里是空的——没有满腹的学识才华,更没有开阔的胸襟心怀。
与郑纯相识相伴的十年,好似是她从这女娘身上偷来的。
偷来的,终究是要归还的。
***
为治郑纯右腿断足处的伤,太医署的姚令丞受永嘉帝之命,暂住进了西苑,专为郑纯治伤。
养伤至今,郑纯断足处的伤口已生出了新肉芽,但仍有腐肉未能清理干净。为此,姚令丞不得不给郑纯灌了风茄酒,打算动刀挖去那扎根于伤口深处的腐肉。
动刀时,永嘉帝与闵氏皆在外间守着。
章怀春被关宜引进屋内时,不顾关宜劝说,坚持要入内室看姚令丞操刀。
关宜拗不过她,只得陪着她一同入了内。
病榻边,姚令丞已挖去了腐肉,正在为郑纯清洗伤口,章怀春也因此看到了他那条失了右足、血肉模糊的腿。
血腥味不断往她鼻下钻,她再次被带到了牛渚矶被攻破的那一夜,漫天的血化作雨点将牛渚矶的山石皆染红了。
那一夜,她见过太多断臂残肢,所受到的冲击却远不及此时看到的这条断腿。
风茄酒的药性还未散,他仍昏睡着,曾如玉一般温润清秀的面庞,如今已变得萎黄憔悴、毫无生机,对她的到来毫无知觉。
这一瞬,她便好似被人攥住了心脏,险些儿痛到窒息。
闵氏没说错,与她结了这一段缘,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她与他,结的是一段孽缘。
既是孽缘,便该斩断。
她甚而猜得到,姚令丞选在今日此时为郑纯挖去伤口处的腐肉,只因那外间的人皆不想让郑纯知道她来过,不想他与她相见。
他应也不知她今日会来。
如此也好,她本也不知该如何向他说起和亲乌孙的事,更不知如何坦然自若地祝福他与关宜。
今日,能见他这一面,足矣。
***
章怀春留下驱虫药方离开没多久,郑纯便醒来了。
醒来后,他便觉心底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床头守着他的人分明还是母亲与永嘉帝,他却总觉章怀春来过这里。
饮下风茄酒后,他似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来过么?”他环顾床边的两人,目光最后定在了永嘉帝脸上。
他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永嘉帝却有些心孤意怯,故作不知地问:“这儿不曾有旁人来过,舅父在问谁?”
闵氏亦假装不明他口中的“她”是谁,笑道:“你莫非是在问你表妹?她为你煎药去了。”
郑纯心知肚明,从两人这遮遮掩掩的言语态度里,已确信章怀春今日是来过的。但他并不揭穿两人的话,只看着永嘉帝道:“天色晚了,天家该回宫了。”
永嘉帝也怕再待下去会露馅,便道:“那舅父好好养伤养病,记得要好好吃药,我明日再来看舅父。”
郑纯却道:“天家身为天子,当日日在阎公和王令君跟前听教,学着掌机要、理朝政、治万民,不该如此怠惰疏忽,日日将心思精力耗在我这个罪人身上。”
永嘉帝已许久未听他这般教训规诫自己,一时感慨良多,但却不满他如此看待自身,遂出口反驳道:“舅父才不是罪人!”又凑过身子委屈道,“我也并未躲懒,有好好跟着阎公和王令君学为君之道与治国之策,只因挂念舅父,才会每日来舅父床前叨扰。舅父若担心我每日来此会荒废了朝政,那我便三两日来一回,好么?”
郑纯见他似又要哭出来,只得点了点头:“好。”
闻言,永嘉帝顿时破涕为笑。因见今日天色确也晚了,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吃药、好好养伤”的话,便带着内侍离开了西苑。
闵氏这才轻声劝着郑纯:“天家也是一片孝心,又还只是个孩子,你说那些话,忒令人心寒了。”
见郑纯并未应声,神色又总是恹恹的,她也有些悻悻的,起身道:“我去看看你的药是否煎好了。”
“母亲稍坐片刻,”郑纯看向闵氏,“儿子有话要同母亲说。”
闵氏只得坐了回去,笑问:“你要同我说什么?”
“她今日来过,是么?”郑纯一瞬不瞬地盯着闵氏。
闵氏不想他留下自己竟只是问这样的事,心下不由一慌,强作镇定地笑道:“你醒来便说过这样的话,究竟在问谁是否来过?”
“母亲知道儿在问谁。”
闵氏忽不敢直视他那双冷静又淡漠的眼,垂下眼,幽幽叹了一口气:“是,她是来过,但也只是来替你诊病的。她甚而不愿等你醒来,开了药便离开了,可见是不想再与你相见的,你又何必执着于她是否来过?”
郑纯却不信章怀春会真的如此绝情冷漠,怀着一丝希冀问:“她不曾留下什么话么?”
“不曾,”闵氏虽不忍见他这副模样,却仍是实话实说,“她开了药,只说了如何吃药养病的话,不曾再说旁的话。”
郑纯仍是不信。
她若是从太皇太后那儿得知了真相,怎会一句话也不会同他说?况她那样慈悲柔善的人,见了他这般模样,又怎会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
他不信。
思及他前后两次问起她时,母亲与永嘉帝如临大敌的模样,他便想明白了一切。
并非是她不愿见他,而是他的亲人不愿他与她再相见。
然而,他却不忍心质问母亲,只问了句:“天家是不是仍打算让她和亲乌孙?”
事已至此,闵氏也不想再瞒着他,轻轻点首:“确实如此。”又柔声劝他,“事到如今,你该知晓你们之间终究是有缘无份,你为她和她家人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也算是还了她家这些年待我母子二人的恩情,从此与她也算是两不相欠了。她今日来此,也不曾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可见已是将你放下了,你又何苦一门心思只想着她?依我看,她待你的心,远不及你表妹。这些日子,你表妹日夜在你床头照料,你便是石头做的心,也早该融化了吧。”
听了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郑纯只是沉默不语。
如今,他脑中想的只有和亲一事。
闵氏却只当他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也便趁热打铁道:“其实,天家有意为你与你表妹赐婚,只因你尚在养病养伤中,也便不曾当面与你提起,你不如……”
“母亲莫要再说这些话了!”郑纯骤然出声打断了她的话,态度坚决,“儿对表妹,并无旁的心思,纵使儿与大女公子今生无缘,儿也不会再娶妻,母亲也莫要在儿与她身上打这样的主意了!”
闵氏一瞬失神,还欲再劝劝,却又听他道:“母亲若一心想要为郑家绵延子嗣,那便替阏逢招婿吧。”
见他冷淡抵触的神色,闵氏也不敢再提起“合姻缘”的话,怏怏道:“你的药应要煎好了,我给你送来。”
她离去后,一直守在外头的郑甲便慢慢踅到了郑纯的病榻前,唤了声:“阿叔。”随即便将一只巴掌大的梅花漆盒递至了他面前,“叔母离开前,托我将这盒子交给阿叔。”
郑纯空茫的双眸里骤然燃起了两簇火苗,忙伸手将这盒子接了过来。
然而,在看到盒中之物时,他眼中的两簇火苗倏地灭了,只剩一片空冷死寂。
盒中皆是他曾赠与她的簪钗之物,虽远不及她本身所拥有的,她却始终视若珍宝,日日都会佩戴。
如今,她却将这些物什悉数还给了他。
纵使和亲一事已无转圜余地,他又不曾负她,她何以要将两人过往的恩情也一并摒弃,连一丝念想也不愿留下?
他忽觉心口似有无数只爬虫在咬,将他一颗心撕咬得血肉模糊。不过片刻,这些爬虫便又前呼后拥地往他喉间钻咬,让他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起来,咳得胸口如在刀刃上磨。
郑甲见状忙捧了唾壶送到他嘴边,见他咳出的痰里带有血丝,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她的眼眶忽就湿润了,满眼惊惧慌乱:“阿叔,你咳血了!”她放下唾壶抬脚便要往外走,“我去请姚令丞来!”
“不必……”郑纯声嘶气竭地唤住了她,“替我倒杯水便好。”
郑甲不敢耽误,喂他喝了水,便扶他躺下了。
“阿叔好些了么?”
郑纯无力点了点头,随后便将那只漆盒紧紧抱入了怀中。良久,他才问了一句:“天家是不是派了羽林卫到这西苑来?”
郑甲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轻轻点头,如实以告:“天家说有不明是非的人,真当阿叔是害死章使君的斗姆教余孽,想要行刺阿叔,这才派了羽林卫来保护阿叔的安危。”
郑纯却笑了:“名虽保护,实则是监禁,不想我出这西苑去见你叔母。”又问,“阏逢,你知和亲使团何时离开雒阳么?”
“阿叔是想在此之前,见叔母一面么?”郑甲瞬间便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却又感到无能为力,“可若无天家旨意,那些羽林卫不会放阿叔出这园子的。”
“纵出不去,我也想试一试。”郑纯目带乞求地看着她,“这园子里,无人希望我再见她,只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