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通往码头的路乃草木碎石铺就,并不平坦,她只能提着裙角缓慢行走。因方才下哨岗下得急,她的发髻早已被风吹得凌乱,右脚也因行得急,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却已顾不上仪态与疼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郑纯早便望见了向码头而来的那道身影,因隔了些距离,又因夜间山雾迷蒙,她遥遥望过来的目光,也似蒙了一层雾,他看不真切。
依稀灯火里,她的身影绰约朦胧,让他一度以为那道身影只是山间的雾气幻化而成的,是他的幻觉。直至她穿过夜色迷雾向自己行来,她的身姿面容真真切切地映入他眼中,他始知,这一切皆是真的。
时隔多月再见她的面,她似憔悴消瘦了许多,眉眼处堆着浓浓的愁绪,让她的目光也变得深沉阴郁了几分,没了往昔的温柔平和。
她就这样静默无言地看着他,唇边牵出的一抹笑也染了愁。
这抹笑,让郑纯看得难受又心酸,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头却酸痛得吐不出一个字来。
却是章茆不愿两人干杵在这儿吹冷风,轻轻咳嗽两声打破了沉默,提议道:“寒气下来了,山间风也寒,我们回万竹坞说话吧。”
这时,章咏春也已下了哨岗,在那头向三人招手:“阿姊——阿兄——郑郎君——变天了,要落雨了,快些回坞里去吧!”
“就来了!”章茆高声回应一句,便当先迈开脚在前头引路,还不忘回头提醒章怀春,“这段路不好走,妹妹当心些。”
“我晓得。”章怀春点头,便抬脚跟上了他的步伐。
早在她往码头这头来时,郑纯便发现她用右脚探路时的异样,此时离得近,他看得真真切切,已断定她的脚伤又犯了。
他几步行至她身旁,偷偷觑了她几眼,便向她递出了自己的左臂,压着声音道:“扶着我走吧。”
章怀春不由侧头抬眸,静静凝视着他的双眸,似要透过这双眼看到他心里去。
然而,他的这双眼太过沉静,让她看不透他眼里的温柔,究竟是为何。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地问:“这番相助,是出于佛门的慈悲心肠,还是你我过往的恩情?”
郑纯显然没料到她会生出这样的疑问,微微怔了怔,那只伸出去的手臂便已牵住了她的衣袖,继而寻到她的手掌便将其紧紧牵住了。
“你是我在佛前斩不断也斩不尽的尘缘,佛若要降罚,我愿受着。但……”郑纯的声音忽有些哽咽,不由将掌心里的手握得更紧了,“但我不想再松开你的手了。怀儿,我不想你和亲乌孙。你若还记得当日在白马寺对我说的话,我如今如约回来了,你……你可……还愿要我?”
章怀春已从今夜乍然见到他的激荡喜悦里冷静了下来,眼下再听他这番低声下气的话,更觉锥心裂肝,红着眼眶道:“迟了……斑郎,已迟了……”
“怎会迟了?”郑纯停住步伐,将她牵至自己面前,垂眸深深注视着她,“你说只要我待你的心意如初,等多久都愿意的。”
他目光热切,不似往日里温柔内敛的郎君,恍若他才是那个溺水的人。而她,则是他拼命想要抓住的那根救命稻草。
他见她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霎时一空,又底气不足地道:“我也未让你久等,你真觉迟了么?”
章怀春始终不敢直视他的双眸,听他小心翼翼的语气,心里也颇不好受,微微叹了一口气:“回万竹坞再说吧。”说完,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掌,深一脚浅一脚地去追章茆与章咏春的身影。
掌中的温暖骤然而退,郑纯想要拢住她残留在掌心里的暖意,夜风却趁虚而入。
他拢住的是一片寒凉。
他失神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再环顾这熟悉又陌生的矶上风景,陡然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悲凉之感。
原来,她并不会一直留在原地等他。
这一刻,他才算真正体会到她在面对他一次又一次要离开她时的心情。而她,即便被他伤了一回又一回,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了他,甚而不惜放下身段来挽留他。
然而,她如今不要他了,他却不知该如何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