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亮起的一刹,他一抬眼,果真看到了一双红肿的眼,灯火映照之下,好似月将坠、花将折,带着几分凄楚可怜之态。
彼此于暖席上相对而坐,他便听到这郎君问了一句:“小侯爷要吃茶么?”
章峁摇头:“我不吃茶。”
他顿了顿,正想问出心中早便存疑的话,却不期然撞上了这郎君陡然抬起的目光。这目光似惊似伤,隐隐含着几点泪光,令他如芒刺背。
章峁不知自己那句“不吃茶”的话如何触动了他,一时有些无措,唤了声:“郑郎君,你可还好?”
郑纯赧然,歉然微笑:“对不住,我忒失礼了,让你看笑话了。”为掩饰心中翻腾不止的悲伤,他又主动打开了话匣子,“小侯爷能帮忙整理这屋里的书册么?”
章峁正巴不得如此,遂欣然应了声:“乐意之至!”
这书室里的书多是郑纯当年带去侯府的,而眼下,这些书却悉数被他留了下来,只有几卷佛经被收走了。
“这些书,”章峁不解,“你不打算带走么?”
郑纯缓缓点头:“这些书是要留给槐序的。有些蠹简残编,我这几日都修补誊抄了,也不知她是否喜欢,但我除了这些书,也没什么能留给她的。”
章峁道:“这些书册是你郑家几代人的心血,价值胜过黄金珠宝,槐序会好好珍惜的。”
听言,郑纯不禁黯然。
槐序都不愿认他这个父亲了,他留下的这些书册,她怕是都不愿碰吧。
章峁细细打量他时,发现他这双红肿的眼底下一片青黑,便知这郎君为了修补誊抄这些书籍,应有许久未曾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对这郎君突然要离开侯府,他其实有诸多疑惑不解。
那日太皇太后将百官遣散后,他守在殿外,其实并不知里头发生了什么,只知在这郎君认罪后,太皇太后又单独与他说了许久的话。
那场只有两人知道的谈话,章峁只觉不简单。
“郑郎君,那日在崇德殿内,太后单独留你下来,同你说了什么?”章峁目光沉沉地盯着郑纯问,“你离开侯府,是她逼你了?”
郑纯神色蓦地一紧,不过须臾,却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他将手中的书放回了书架,继而取出了另一卷书查看,微垂着眼道:“太皇太后未曾逼迫过我什么,只是让我参一参那诗谶里头究竟预言了何事。”
“你为那劳什子诗谶受了冤屈,她还有脸让你去参那些虚妄荒诞的鬼话?”章峁气得发笑,又正容亢色地道,“郑郎君,你不要再沾这些东西了!”
郑纯点首:“小侯爷放心。”
章峁却并不信太皇太后留他单独谈话是为了那诗谶,依旧目光深深盯着他道:“郑郎君,我虽是个粗人,但也不傻,你这话糊弄不了我。你又不是那些方士道人,太皇太后若真想要参透那诗谶里头的鬼话,寻青阳宫里头的那些道士便好,何须专门找上你。我只问你——”他放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问,“你此番舍弃我大春妹妹与槐序,可是因太皇太后?”
“不……”
“你骗不了我!”章峁截断了他的话,“大春妹妹眼下也只是被你的决定伤透了心,尚还看不破这其中的蹊跷。但待她冷静下来,你又能瞒她到几时?你想她怨你一辈子么?”
郑纯握着书卷的双手不觉多使了几分力,指头无意识摩挲着竹简的边缘。那书简上用浓墨写就的文字好似活了过来,一笔一画皆有了灵魂意识,在竹简上舞动跳跃、游弋翻腾,又慢慢融结成了一双眼、一张脸。
是她今日才见过的章怀春的脸——是一张伤心失望、哀哀欲绝又漠然决绝的脸。
他要如何告知她真相?
告诉她一切皆是太皇太后的算计,是太皇太后利用了她,将他拉入了一场不知生死的局里么?还是要告诉她,因那首诗谶,太皇太后终究对她的阿父生了疑心、想要除掉她阿父么?
他不能告诉她。
从她将那龟甲带回来,便已入了太皇太后的局中,只因永嘉帝的一个不小心,才有了那一番波折。但那一番波折并未坏了太皇太后的计划,反倒轻易便将他拉入了局中。
他以身入局,只为求得她与侯府众人的安稳。
若是他不幸身死局中,她应会原谅他吧。
他实不想看到她那样冷漠的脸、听到她那样决绝的话。
他合上手中的书卷,她那张冷漠绝情的脸也随之从他眼前消失。
最后,他敛容对章峁道:“小侯爷忒多心了,我离开侯府,只因寻到了更好的归处。”
“你寻到的那‘更好的归处’莫非是白马寺?”章峁只觉荒唐好笑,但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忍过分逼问,妥协道,“你不想说,我也不逼你了。但大春妹妹与槐序今日皆被你伤透了心,已然对你生了怨恨之心,你若执意要离开侯府,我自不会阻拦你。你们什么时候要搬去西苑,我会为你们安排好车马。叔母那头,我会向她解释清楚的,她既承诺过你们,想也不会食言,自会允你与大春妹妹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