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她竟如此敏锐,轻易便能看穿他的心思。但震惊之余,他也松了一口气。
他原不知该如何开口与她提起此事,她既窥破了,他也便顺着她开的这个口子将话接了下去:“我再以侯府郎婿的身份留下来,会连累侯府与你,还是离开得好,也是时候离开了。”
“是时候离开了?”章怀春只觉这句话万分伤人,轻声质问,“莫非自入我侯府做我夫婿的那一日起,你便等着这日么?”
郑纯不答,更不敢看她伤心失望的脸。
章怀春压下心口不断翻涌的悲愤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问:“斑郎,你再回答我一次——你真要离开?”
郑纯点头。
章怀春却道:“不要只知点头,看着我认真回答。”
郑纯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觉紧握成了拳,缓缓阖上了双目。
离开,是他这几日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虽说侯府为他赎了罪,免了他的徒刑,但“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从此便烙在了他身上,他的一举一动皆在他人的监视之下,只要稍有不慎,昔日他得罪的那些朝臣便能以同样的罪名,再次将他逼入绝境。
他不愿再牵连侯府。
更不愿她再为自己担惊受怕的。
再睁眼时,他眼中已没了一丝犹疑,直直看向对面的章怀春,一字一句地道:“离开,于你于我,是最好的。”
章怀春蹙额:“我若不放你,你要如何?”
郑纯却道:“你会放我离开的。”顿了顿,又故作冷静、一气不歇地道,“纵使你不愿放,令堂也会放我离开。令堂向家母承诺过,只要我能为侯府留下子嗣,便会放我离开。以令堂的为人,断不会食言,而我也骗了你。当年,送表妹去楚国的那一日,你曾在沅水河畔问我入赘侯府,令堂是否算计逼迫过我,当时,我向你说谎了。”
章怀春忽觉眼前的郎君变得十分陌生,难以置信地道:“为了让我放你离开,你便要将过往的一切都毁掉么?你是想告诉我,当年,你与我结成夫妇是受了我阿母的逼迫,并非心甘情愿的?斑郎,我有眼有心,分得清你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也不必扯这些荒唐无稽的谎言。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郑纯实不忍见她这般模样,原本坚如磐石的心竟又裂开了一道缝。然而,身上的罪孽犹如压在他身上的一座大山,他无法看着那座大山也压在了她身上,让她的名声也被自己毁了。
因此,纵使他有诸多眷恋不舍,他也不能再贪恋她给予的温情厚爱了。
他能有幸与她携手相伴这些年,实乃神佛眷顾,他该知足了。
而她,离了他这个累赘,自会过得更好,亦会慢慢忘了他。
“对不住。”他带着深深的歉意看着她,依旧是如前一般的回答,“是我辜负了侯府的恩情,也辜负了你,你就当我是个背信弃义、负恩昧良的伪君子。”
章怀春只是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不再避着她,里头空荡荡的,不见犹疑伤悲,却格外明亮坚定、温和深邃。
她好似在何处见过这样的目光——那是剔除了凡心、皈依了佛门后的目光,她在那陆炳的眼中见到过。
而眼前这个郎君终究还是为了佛,舍弃了她。
她忽觉悲凉讽刺,自嘲道:“斑郎,算上这一回,你弃了我三回,你让我先前的那些挽留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这回,我已尽力了,但仍是留不住你。你既执意要离开,我自当成全你,出了这个门,纵使他日你后悔了,我这儿也再难容下你了。不过,你想也不会后悔,日后你自会再觅佳人、再结良缘,不必再委屈自己屈身于妻家门下,定会子孙满堂,光耀你郑家门楣。”
她恐自己再待下去,眼中忍了多时的泪水会决堤而下,遂起身匆匆道:“出了这扇门,我便不会再见你的面了,离开前,自会有阿兄为你们安排好一切。”她最后看了他一眼,故作冷淡地道,“愿郎君保重,也愿你我永不相见。”
郑纯也想对她道声珍重,喉间却酸痛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看着她不带一丝犹疑地离开了这间昏暗的小书室。
她说,永不相见。
她果真温柔又绝情。
暮色昏瞑,她的身影似被暮色吞没了,跨出了那扇门,便彻底消失在了他眼前。
看她方才走路的姿态,他瞧出,她的脚伤应又犯了。
而他,却再也没有资格过问了。
外头不知何时刮起了劲风,雨也不知何时落下的,他只觉四肢僵冷,却仍是坐着不愿挪动,双目空洞无神地看着对面早已空无一人的暖席。
闵氏进屋时,见他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在他身旁坐下,却也只能叹息着安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
郑纯抬眼望向她,又默默垂了眼,良久方道:“离开这儿后,儿便不去西苑了。”
闵氏惊道:“不去西苑,朝堂那些人又不许你离开雒阳,你要在何处安身?”
郑纯道:“儿已决心皈依佛门,会去白马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