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他兢兢业业辅佐年幼的永嘉帝,始终谨记着孝元皇帝生前的告诫——莫要结党。然而,他不结党,他的半世清名却毁于党人之手。
与其烙上“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他倒情愿以死证清白。
只是,他若就这样死了,受他牵连的侯府与萧家又要如何洗清王博一党妄加在身上的罪名?
眼下,他除了认下“斗姆教余孽”的身份,似已别无选择。
他不由抬眼看向了眼前的王博。他似料到自己会如何抉择,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看着自己的目光称得上和善亲切,笑着再次问了一遍:“郑傅君是斗姆教余孽么?”
郑纯认命般垂下了眼帘,开口才说了个“某”字,章峁压着怒气的声音便从后砸进了他耳里。
“王令君,你莫要欺人太甚、含血喷人!”章峁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前,挡在了郑纯身前,对面前的王博怒目而视,“你如此藐视天威,僭权越位,我看你才是那个包藏祸心的贼子!”
王博却道:“章小侯爷可不要胡攀乱咬!那诗谶是从郑傅君手头传出来的,他既是侯府郎君,侯府也难逃干系!天家身边有你们这些祸国乱民的奸臣贼子,老夫便是违了天家的意,也要以死清君侧!”
“那诗谶是从哀家这儿传出去的,王令君是不是也要将哀家这贼子清了?”
殿外,太皇太后被明铃搀扶着。因是急急赶来的,她的脸上略带着几分疲惫孱弱之态,但神色依旧是威严的。
她的到来,犹如投入湖面的石子,霎时在众人心中激起了千层浪,也不知这位早已不过问朝堂之事、一心只在青阳宫清修的太皇太后怎会突然便回了宫。
永嘉帝平日虽怵她,但这时候见了她却是欢喜激动的,下了御座便忙忙迎了上去:“大母,你老怎来了?”
太皇太后一眼便瞅见了这小皇帝通红的双眼,心里虽是瞧不上他这般不成器的模样,却仍是朝他笑了笑,道:“我不来,你下回去青阳宫怕就见不到我了。”说着话,她已被永嘉帝和明铃一左一右扶坐至了御座之旁的席位上。
这时,殿上一班朝臣早已从惊怔错愕中回过了神,拜见过太皇太后,便恭恭敬敬地坐在了各自的席位上。
王博也回到了自己的专席之上,适时道:“太皇太后要回宫,该先送个消息,如此,天家也好命臣等去迎。”
王博毕竟是三朝元老了,太皇太后垂帘听政那些年,也多有倚重这人。因此,太皇太后待他的态度也算和善,笑着道:“先帝尚在世时,说哀家若想回宫,不必请示他,这宫门任由哀家出入。如今他不在了,哀家要回宫,是还需请示皇帝么?”说着便转身向永嘉帝道,“看来,哀家日后不能回宫看望你了。”
永嘉帝左右为难,支吾着不知如何回话。
太皇太后见他这副怯弱样子,思及那诗谶里头的预言,深觉那些话并非妖言。
她的目光只在郑纯身上停留了一瞬,便道:“哀家与天家要亲自审问郑傅君,三位独坐与阎公留下即可,诸位皆散了吧。”
百官如遇大赦,纷纷起身谢恩离去了。
良久,太皇太后的目光复又落在了王博身上,含笑道:“哀家进来前说的那句话,王令君如何说?是否也要治哀家个‘妖言罪’?”
“你老说笑了。”
王博纵使知晓太皇太后是侯府请来的,却仍是一脸气定神闲地道:“你老也是受了妖言所惑。况郑傅君的罪也不止这一桩,是臣等寻到了他多年前与斗姆教徒来往的行迹。如今,他更是与屡屡犯我边境、杀我吏民的匈奴里勾外连,欲借乌孙兵力帮匈奴抵御鲜卑。
“那鲜卑可是你老一力扶植起来的,在抵御匈奴一事上,可是我大汉的大功臣。郑傅君此举,分明是要抹杀你老当年使鲜卑归顺臣服的功绩。
“臣知你老念着与侯府女君的情,不忍看他这个侯府郎婿受罪,但你老可不能心软糊涂啊!不然,若是再让他位列朝臣之列,以天子之师自居,蒙蔽蛊惑天家,与匈奴勾结,我大汉便会真如那诗谶里所说的那般,那时胡马南下,大汉江山便真的危矣!”
太皇太后也是此时方知郑纯对待匈奴一事的态度,将信将疑间,便招了郑纯上前来询问:“王令君所言可是真?你真与匈奴有勾结?”
郑纯从太皇太后的问话里便知,她与众多朝臣一般,对匈奴深恶痛绝,不会站到自己这头。他若实话实话,便是真的没了活路。
然,他仍是如实道:“臣非是与匈奴有勾结,不过是不想鲜卑成为日后的匈奴。太皇太后当年扶植弱小的鲜卑,是为牵制匈奴,但鲜卑如今日渐势大,这两年更是时常骚扰北境一带的边民。匈奴若是灭了,鲜卑便没了后顾之忧,势必会南下犯我疆界。”
太皇太后却道:“郑傅君多虑了,鲜卑还不足为患。”又对王博道,“君子原心,赦而不诛。王令君,郑傅君此举此思全是为了大汉,只是终究太过年轻,所思所行还是太过轻率了,你稍加惩戒便好。至于侯府与萧家那莫须有的罪,哀家不想再听人提起,诗谶里头的那些逆臣贼子绝不可能是他两家!”
王博见她并未一味地袒护郑纯,稍稍松了一口气,却是虚心请教道:“依你老看,该如何治他的罪?”
太皇太后意味深长地笑道:“该如何治罪便如何治罪,他本就罪不至死。”
王博会心一笑,遂再一次对郑纯道:“郑傅君,老夫再问你一次——你是否是斗姆教余孽?又是否伪造谶言意图陷害朝中忠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