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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里,熹宁帝方始在邓石的陪同下,慢慢往永巷署下的暴室而来。
行至半路,有雨落在面上,滴滴点点,尚还携带着白日里未曾消散的点点热意。这点热意,让他想到了明钿的眼泪。
她的泪,甭管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总是热的。只要她一落泪,他便无法招架,那时恨不能将心都掏给她。
然而,他并不喜欢她哭。
邓石面上也落了雨,见熹宁帝立在这黑漆漆的甬道里望着头顶那方黑云如墨的天空发呆,出声道:“天家,落雨了,去前头的屋檐下避避雨,奴婢让人送坐辇来。”
熹宁帝收回了目光,却是道:“雨不大,就快到暴室了,快些走便是了。”
邓石无法,只能一手提灯,一手挡在了熹宁帝头顶。
两人抵达那间被太后宫里的卫士严加看守的织室时,仍是被淅淅沥沥的雨淋湿了衣裳。熹宁帝却丝毫不在意,反倒觉得淋了一回雨,心情畅快了许多。
他吩咐邓石在织室外候着,自己则掸了掸衣上的雨水、理了理发冠方迈入了眼前这间简陋又昏暗的织室。
屋门阖上,如豆灯火下,明钿素衣散发端坐于席上,见了他,便伏首向他行了一礼。
熹宁帝迈向她的步子,忽地顿住了。
她的态度太过生疏了。
平日里,他去见她,她都是欢欢喜喜笑着迎向他的,即便偶有恃宠而骄无礼的时候,但脸上的神情是生动的。
他忽觉心被刺了一下。
他缓步行至她面前,屈膝蹲下,伸手扶正了她的身子,继而抚上她的脸颊。
只是一日未见,他却觉她的脸似消瘦了许多。
他见她始终望着自己不说话,只能自己先开口打破了两人间的僵局。
“你且先在这里忍耐几日,朕会查明真相,还你清白。”
闻言,明钿忍了多时的情绪忽如山洪暴发,泪水滚滚而落,向他哭诉道:“天家护不住臣妾的!天家对臣妾许下太多空口诺言了,臣妾已不敢再信天家了!”言及此,她心中便满是悲愤,也不管言语是否恭敬,控诉道,“从前,这后宫便传我心狠手辣,将你那些胎死腹中的子嗣都算在了我头上,你虽口里说着信我,但在你母后逼我认罪时,你连一句话也不敢为我说!你只会听你母后的话,从不敢忤逆她,却要我忍耐!如今,她要我的命,你还要我忍耐!我都要死了,你还要我如何忍耐!你虽贵为天子,却只是个窝囊又懦弱的男人!”
出生至今,熹宁帝从未被人指着鼻子骂过。
他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捏着明钿的下巴,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诘问:“你说朕窝囊又懦弱?你说这些以下犯上的不敬之语,不怕朕治你的罪么?”
明钿漠然一笑:“我已是将死之人了,还怕天家再给我添一重罪么?”
她冷漠的话语与态度,无不似针一样戳刺着熹宁帝的心。
“你说想见朕一面,朕冒雨来见你,你就只想对朕说这些话么?”熹宁帝平复着翻涌的心绪,深深叹息道,“钿儿,朕知你在母后那儿受了委屈,但还是想请你再忍耐几日。朕将你昨日的话记在了心上,询问了卫崧,他说道家有样秘制法宝,能储存男子泻出的元阳之精,只要在两个时辰内将这些储存的元阳之精放入女子体内,也能让女子受孕。只要张天师招认了他与王美人暗中的这些行径,母后也不能胡乱治你的罪。”
他抬手为她温柔拭去了眼角的泪花,柔声道:“再等等朕,好么?”
听言,明钿心中大恸,哽咽道:“天家,你护不住臣妾的……臣妾……已等不了了……”
抽泣中,她忽呕出了一口血。
熹宁帝不由大惊失色,神色慌张地用手去抹她不断往外呕的血水。
“你已服了毒?”熹宁帝只觉胸口被一双手紧紧攥着,忍不住泪盈满眶。
明钿只觉五脏六腑都似刀割火灼,强撑着身子抓住熹宁帝的双臂,含泪恳求道:“臣妾不想被安上‘逆贼’的罪名去死,天家若顾念这些年的情义,便替臣妾澄清冤情。”歇过一口气,又道,“臣妾死后,天家莫要为难明家。”
熹宁帝抱过她单薄的身子,用手接住她嘴角不断往外渗出的血水,并未应她的话,只是朝外大声唤了声:“邓石!”
邓石闻声入内,见室内这般情景,亦是吓得呆住了。
熹宁帝命令他:“宣太医令!”
“诺!”邓石不敢耽误,应下后便亲自往太医署去了。
“没用的,天家。”明钿气若游丝地道,“天家欠臣妾……太多未兑现的诺言,臣妾已是来不及一一去讨了,只求……只求天家能应下臣妾方才的请求。”
“你放心!朕不会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的!”熹宁帝道,“钿儿,你不要闭眼,再坚持一会儿……”
明钿的意识已渐渐模糊,最后也只是拼着所剩无几的力气道了一句:“莫再……像从前那般懦弱窝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