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明铃了。
曾经的“武陵第一美人”沦为毫无生气的阶下囚,她对这个只比自己早两个时辰出来的明家四女公子怀着深切的悲悯之情。
自春秋之时,巫医虽已分家,然而,民间依旧巫医不分,流散在民间的医典仍记载着诸多以原始神秘的巫术治病的仪式,其中便有对祝由术的记录。
祝由术虽与巫术同源,章怀春跟随外大父学医时,徐公却并未完全将此术归为邪术。只是朝廷严禁巫蛊之术,外大父担心引祸上身,行医治病时,便给祝由之术披了个“心术”的幌子,专治人心之病症。
章怀春为明铃细细诊治了一番,便断定她并非被人施了蛊,而是有人对她施了祝由之术,摧毁了她过往的记忆,她这才受制于人。
然而,祝由术毕竟是上古巫术,她即便找出了明铃的病根所在,却不敢以实情相告,就怕天家日后会因她以巫术救人而问罪于她。
看着如两尊门神守在她身边的堂兄与刘睿,她内心权衡了一番,含糊道:“她如今这模样,不是受蛊术所惑,应是被折磨得失了心智、丢了记忆,言语行事已如同三岁小孩儿一般,没了分辨善恶是非的能力,只是一具依从他人命令行事的傀儡而已。”
章茆眉心骤然紧蹙,沉声问:“你是说她不再记得从前的人和事了么?”
章怀春喟然叹道:“她如今的模样,我无法与她言语交谈,不知她究竟忘了多少,又记得多少。”
“可有医治的法子?”章茆急急问。
章怀春为难道:“她这算是心上的病症,我于人心之症上学艺不精,只能先煎些药给她吃,具体如何医治,我得回永和里与舅父商议。”
这时,刘睿忽问了一句:“明家四女公子既然不是受巫蛊之术所害,她的病症,宫中太医署的人应能帮上忙,女公子可需太医署的人帮忙?”
章怀春不愿连累无辜之人,也听出了刘睿是在试探自己,气定神闲地笑道:“明家四女公子身上干系重大,刘侍中既然向天家举荐了我,何必要节外生枝,让太医署的那些无辜之人也蹚进这趟浑水呢?”
“大女公子所言甚是,是刘某人考虑不周,险些儿坏了大事!”刘睿虽是怀疑明铃的病症另有蹊跷,但如今这般情形下,他也不好过分追究下去,只能装糊涂。
***
曙光微露,已是熹宁甲子正旦,雒阳城中却一片萧瑟冷清,大街小巷处处可见被大火烧毁的断垣残壁,丝毫没有新年新日的欣欣向荣之景。
依制,春旦之日,朝中王公大臣须入宫朝觐帝王,恭贺正旦。
因夜里的动乱,熹宁帝连夜召见了尚书台的尚书令[1]王博,命其全权负责安置城中的难民,亡者安葬入棺,伤者给药医治,帮助城中吏民修补烧毁的房屋,给其衣被钱粮,让受难的吏民安稳度过寒冬冷春。
奔忙了一夜,熹宁帝几乎达旦未眠,好容易瞅着空儿闭眼小憩了一会儿,邓石便入内唤醒了他:“大臣与乌孙使者皆已在崇德殿内恭候圣驾,天家起身盥洗更衣吧。”
熹宁帝是个勤勉兢业的帝王,即便觉得身上有些不大舒坦,也不愿在今日这样的大日子里丢了祖宗的规矩和皇家的颜面,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去了崇德殿。
殿内,文武大臣分列而立,似因除夕夜的一场动乱而怕被问责,人人无不惊惧悚惕,脸上皆不见往年庆贺正旦的喜色,山呼万岁之声也显得有些有气无力的。
熹宁帝体谅百官夜里皆受了惊,有些人甚至为救灾救民不眠不休了一夜,因此,并不追究这些人的不敬之罪。
朝贺之后,熹宁帝便命在殿中摆上了朝食,又特赐文武大臣及乌孙使者羊酒,命人送至诸大臣家中。
酒至半酣,熹宁帝方始说起救灾赈民的话,看着底下神色各异的文武大臣意味深长地道:“赈济难民一事,朕已让尚书台着手去办,国帑里会拨些钱救助城中遭难的吏民,朕也打算从内帑里拿出一万钱赈济难民。诸位爱卿皆是勤政爱民的贤臣良将,定不忍看吏民挨饿受冻、流落街头。”
众人皆知,熹宁帝是想让他们拿钱出来救济百姓,有天家带头倡导,百官唯有马首是瞻,有钱的多出,没钱的少出。
而在众人接连表明了态度后,座中唯有位列九卿的大司农曹真对此事无动于衷,甚而挺身而出劝谏道:“天家此举欠妥,还请慎重。”
想到这人昨夜亦在雁台观傩戏,熹宁帝心底已对他存了疑,如今竟敢公然驳他面子,他脸上的笑便再也挂不住了,冷冷道:“此话怎讲?”
曹真不卑不亢地道:“天家居至尊之位,耳中听到的多是阿谀奉承之言,受朝中臣子蒙蔽愚弄了尚不自知,真以为倡导百官捐银赈民,这些银钱最后会用到城中那些难民身上么?
“朝廷回回拨下去救济吏民的钱粮,哪回不是让那些贪官奸吏饱了私囊?到头来,却是上耗了国帑,下饿了吏民,朝廷也因此失了民心。”
这番话倒也说得在情在理,熹宁帝却不以为然,笑着说:“爱卿多虑了,王令君清廉正直,定不会辜负朕的期望。”
曹真见熹宁帝一意孤行,也不再劝说,更不提起捐银一事。
此次朝贺,关于出使西域、护送乌孙使者归国的使团亦在酒香歌舞声里商议了下来。
熹宁帝听取了刘睿的提议,特征召擢用了曾担任鸿胪寺寺丞、如今赋闲在家的明骥为使团正使。
远在武陵郡的明骥接到这份任命时,那前来传旨的使者又传了熹宁帝的口谕给他。
“熹宁甲子的除夕之夜,贵府四女公子纠集了一批暴徒在雒阳街头纵火谋逆,杀害城中吏民,甚至欲行刺天家。天家宽大仁慈,不愿诛杀功臣之后,这才想让使君代女赎罪。此次功成,使君便是朝廷的大功臣,令媛亦能得到赦免。”
明骥被这道消息震惊得冷汗涔涔。
“行刺天家的……真是小女明铃么?”明骥仍心存侥幸,向使者求证道,“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呢?”
使者道:“使君若是不信,随我上雒阳便知真假。”
因使者催得紧,明骥也没敢多耽误,当日便打点好了行装,随同着使者一道上了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