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过一场雨,院里槐花堆如金雪,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好似一夜被风染了颜色,青绿之间已冒出了点点金黄光泽。
对四季草木花卉,章怀春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只看其是否可入药。
只是,因女儿生于槐花盛开的盛夏,她一见槐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女儿。她才三个月,离了她的阿母,也不知是否会哭闹。
关宜来时,见到的便是坐在窗边看着院中那棵老槐树发呆的章怀春。屋内不见青楸,这女公子也似还未梳洗,脸上隐隐有未干的泪痕,不知因何流泪哭泣。
“女公子。”关宜近她身前轻唤了声,见她回头朝自己看来,遂道,“我带了早膳来,想同你一道用膳,不知可否?”
章怀春一瞬从那思念之情里抽离出来,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羞赧笑道:“我竟不曾留意你来了!”又道,“我尚未梳洗,你若不急,便待青楸打水回来替我梳洗了,再同我一道儿用膳吧。”
关宜自是依她,却满心疑惑地问了句:“这院里应给你们安排了个洒扫跑腿的婢女,她躲懒去了,怎还得青楸亲自去打水?”
章怀春笑道:“正是让她带着青楸去打水了,并未躲懒。”
关宜却想着,不会躲懒,倒是会听墙角告密。
不多时,青楸与那婢女便一人提着一桶水回来了。
“婢子方才碰见了萧郎君身边的那个阿宽,他说——”青楸将兑好的温水端至章怀春面前,低声禀道,“萧郎君早间吐血了,要请女公子过去看看。”
听及,章怀春眉心骤然紧蹙,催了声:“那你便替我简单梳个髻儿。”又对关宜歉然道,“对不住,早膳不能陪你吃了,我得先过去萧郎君那儿看看。”
关宜道:“你昨日才落脚,尚不熟悉园中路径,也不知萧郎君的院子在何处,我领你过去吧。”
章怀春并未推拒她的好意,简单收拾了一番,从青楸手中接过药箱便往萧期那儿去了。
***
如今还只是八月仲秋,萧期屋内便已点上了燎炉,章怀春甫一踏进来,便觉热浪扑面,门窗紧闭的屋内更让她险些儿透不过气来。
“你与青槐先回去吧,我闲了让青楸去请你过我那儿坐坐。”章怀春怕这屋子闷坏了怀了身子的关宜,遂提议道。
关宜也觉这屋里头闷热得让她直想吐,也不虚伪客套,应道:“那我等你的话。”
被阿宽引进内室,章怀春便见萧期的床头还坐着一名须发苍苍的老者,这老者应就是阿宽口中的钱太守。
她进来前,这两人分明还在谈话,萧期手中的竹简都来不及收起来,见了她甚而有些诧异。
“听说萧郎君吐血了?”章怀春猜到是阿宽自作主张请了她来,却只当作不知情,上前询问道,“可否让我为你把脉?”
“你吐血了?”钱太守惊道,“你让你那暗卫连夜送信给我,急着要见我,我还当你在这里休养了些时日,身子已大好了,怎又吐血了?早知你不好,我便不来给你添堵了!”
萧期却笑道:“府君若不来,我这心里头便不踏实,这身子便更不得好了。”说着话已将阿宽招到了床前,皮笑肉不笑地吩咐了一句,“将门窗开了透透气,将燎炉里的火也灭了。”
阿宽连连点头应声,却也不忘为自己先斩后奏的行径辩解一句:“老夫人就怕郎君不爱惜身子,这才让小人跟着来照应,小人不过是依老夫人吩咐行事,都是为了郎君好。”
萧期不是真的要责怪他,只是他如今的身子已然到了山穷水尽之时,再灌多少汤药进去,也不过是多捱些时日罢了。
他只盼着自己这身子能争气些,好歹再多撑几日,让他将章世子与仲长吉从歧路上拉回来。
因此,对于阿宽瞒着自己、怂恿阿细将章怀春从侯国请来的擅作主张之举,他也只是饿了他两顿饭。毕竟,他还得靠着这位女公子的医术苟延残喘些时日。
章怀春为他诊脉时,眉心便不曾舒展过,他也不急,颇顺从地任她反复在他双腕上探指摸索。
却是一旁的钱太守不住地询问:“他的身子还有得救么?”
“萧郎君如今的脉象倒像中了情蛊那段时日的脉象,”章怀春心里有了数,眉心不由舒展开来,笑道,“但症状轻了许多,还有得救。”
“女公子不是在说笑?”萧期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笑道,“那时候,我不曾吐血,如今短短半年时间,便已吐血三回,这已是病入膏肓之态了,真的还有救么?”
章怀春道:“从你脉象可知,你这正是毒发之症,我要救你,便得为你拔毒。只是……”
“请女公子救救我家郎君!”听说萧期还有救,阿宽早已激动得泪流满面。
萧期真心觉得这仆从太过聒噪,也被纵得愈发没规矩了,甩给他一方手巾,无奈道:“去外头哭去吧,莫让眼泪鼻涕污了女公子的眼和我的床。”
阿宽也意识到自己失礼了,惴惴不安地瞅了章怀春一眼,便擦着眼泪默默退了出去。
没了那个聒噪的仆从在旁,萧期便觉耳根子清静了许多,思及章怀春方才的欲言又止,直言相问:“拔毒的法子,可是令女公子感到为难?”
章怀春点头:“外大父生前为你取出蛊虫后,曾想用针灸疗毒法拔除你体内的余毒。只是,你那时伤了根本,针灸疗毒会耗散你的元气,他老人家也不敢在那时用在你身上。如今,你的身子虽强似在扬州时,底子终究是薄了些。我若为你用针灸疗法,你耗散的元气若想再补回来,那便真的要与汤药为伴了,但汤药毕竟只是滋补之物,并非灵丹妙药,即便吃再多的药,你的身子也补不回从前了,甚而较眼下更坏了。”
“女公子这是让我在苟活与速死之间做选择。”萧期病弱的脸上浮出了一丝绝望的笑,“我尚有未了的愿,那便只能选择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