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雪不止,德光大师也便被章游留在了万竹园。
这日黄昏,章怀春抱着手炉立在听雪斋檐下,一面遥望着在庭院里嬉耍的雀梅与妙雪儿,一面与屋内烤火的萧母闲话,忽在漫天大雪里瞥见一人抱着一大摞竹简入了溪庐。
那高高一摞竹简将那人的脸遮挡得严严实实,她离得远,隔着茫茫雪雾,瞧不清那人的面目。却是妙雪儿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身形,扔下手中的雪团便迎了上去,话语里藏不住欣喜雀跃:“阿父,你许久未来了!”说着便将几日前磕破的鼻头高高扬起,又拼命挤出了两滴眼泪,“我的鼻子磕破了,流了好多好多血!”
章胜此时腾不出手来安抚她,目光往她那鼻头上瞅了瞅,见伤口已隐有愈合的迹象,便对她笑了笑:“你少待,阿父送了怀里这些竹简再来看你。”
雀梅也于此时上前来,从他怀中卸了几卷竹简抱着,疑道:“你这送的是什么?”
“是佛门经文典籍,是二郎君吩咐我送来听雪斋的。”
两人说着话,便已来到了听雪斋檐下。
章怀春早便听到了这一家子的谈话,目光在这对夫妻怀中的竹简上停了片刻,将两人让进屋内之际,便问章胜:“我阿父送这些佛门经卷来作甚?”
章胜道:“这些皆是陆使君与德光大师带来的经卷,郎君特讨来请郑郎君帮忙誊抄的。抄完,这些经书是要归还的。”
章怀春见阿父的心也被这些西方佛法迷住了,暗叹一声,便让章胜与雀梅将这些经文皆放置在屋内的翘头案上。
这些经文典籍皆用缁色的锦囊袋装束着,在案上堆了两座小山。
章怀春从中取出一只锦囊袋,展开里头的竹简勉强看了半卷经文,却是看得一头雾水。这上头的文字即便皆是隶书写就,每个字她都识得,偏生连在一块儿,她恁是读不懂是何意。
于她而言,这佛门经书,犹如天书。
萧母也凑过来瞧了两眼,笑道:“自白马寺建成,雒阳城中便时常能见到这些从西域而来的僧人,他们在雒阳的优婆塞[1]已有了好几百人,我儿的小阿叔生前便是个优婆塞。”
“优婆塞是何意?”章怀春虚心请教道。
萧母却笑道:“这些佛法忒深奥,我亦是一知半解,这优婆塞……便好似道门里那些在家修行的居士,也须守佛门的戒律。我儿也曾因新奇研读过佛门的几卷经文,但没几日他便将这些经文丢开了。”
自萧期赴楚王世子之约前往楚国后,他递了那道“楚国将于腊月腊日设一场儒道辨经大会”的消息后,便没再递消息回来。眼下,萧母虽是无意中提到了萧期,章怀春却知,她在担忧萧期的安危。
章怀春将手中经卷收起,问了一句:“夫人可是在担心令郎?”
萧母微怔,苦笑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他即便只是出个远门,我也会担忧,何况他如今是入了楚国那个虎穴狼窟呢?”
章怀春宽慰道:“令郎大难不死,福气在后头,这回也定能从楚国的乱局里安然脱身。”
“那便借女公子吉言了!”萧母不愿章怀春怀着身子还为她担忧操心,辞道,“天色不早了,我便不再叨扰你了。你吃了药,记得早些歇息。你的月份慢慢大了,后头会更辛苦,定要好好养着精神。”
章怀春温顺笑应了一声:“夫人的话,我定会牢牢记在心上。”
将萧母送出屋,隔壁的雀梅听闻动静便过来服侍。章怀春想着章胜来一趟不容易,他亦不会在溪庐宿夜,有心要让这一家子多聚聚,便道:“你不用在我身边伺候,多与胜阿叔聚聚吧。”看到屋内的药炉子,又道,“药我自己会煎,也会自己喝。”
雀梅望了望灰蒙蒙的天色,又看了看屋内的滴漏,便朝章怀春感激地笑道:“多谢女公子开恩!郑郎君也快回了,我便先去隔壁了,晚些时候我再过来伺候。”
雀梅去了多时,章怀春方始在簌簌雪声里望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踏雪而归,身姿被檐下的灯火一照,映着莹莹雪光、寂寂夜色,真乃举世无双、穆如清风的君子。
她倚在棂窗下看他在檐下细细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终是忍不住隔窗唤了声:“斑郎。”
她身后氤氲着药炉里的袅袅热气,他隔窗望去,她的容貌却藏在棂窗后,似藏于云端的神女,他窥不见全貌。唯有那一双眼,能清晰地印入他眼中,而她眼中却似雪融成了水,盈盈生光,让他不觉心神一荡。
有寒风忽至,吹乱了她的鬓发。
这阵风让他瞬间回了神,快步行至窗前,用身躯替她挡住了寒风的侵袭。
“把卷帘放下,仔细吹坏了身子。”
章怀春却只管盯着他,隔窗轻声问:“你今日又比昨日回得迟了,又是听德光大师的宣讲听到了这个时辰?”
郑纯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隐隐的不满,心虚地应了声:“日后,我早些回来。”
章怀春只是微微牵起了嘴角,似笑非笑地道:“阿父让胜阿叔送了许多佛门经书来,我方才无聊时翻了翻,虽看不大懂,却看到佛门教义里有“四谛五戒”,是要人少欲节爱。斑郎如今痴迷于这些佛门教义,莫非是要皈依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