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和谁怀的孩子?
这就是她和过去背道而驰的理由吗?
公主回京的事情瞒不过新帝和太后,宫中召见要问她的罪,她明知道是鸿门宴还偏生要去,或许是不甘心,或许是要问个清楚,亦或者,只是想看看胜利者的嘴脸。然而在宫门大道上拦住她的,还是瞿怀瑾。
“回南方吧,陛下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不会追究你的过错。”
“为什么?”萧恪脸色冰冷。
“回去吧。”
“为什么?!?!”她固执地问,声音愈发高。跟在她身后的是一辆銮驾——是天子近侍随行的天子轿辇,见轿辇如见天子。大太监端过来一杯热酒,只道天子知晓长公主舟车劳顿,赐玉液一壶,还望公主用过之后速速上路,是时候回南边了。
若是公主即刻回封地,过去一切,既往不咎。
瞿怀瑾将酒端给她。
“喝吧。”
萧恪笑着摇了摇头,只觉得荒唐可笑,如今的她就好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输家……不过,若是死在她瞿怀瑾手中,总好比死在姓萧的人手中要好得多了。她仰头忘了一眼宫道上方逼仄的天空,从这里能看到一轮有一半藏在云中的月亮。
“公主饮过此杯,就走好吧。怀瑾,无以为送。”
她伸手为瞿怀瑾理了理衣领,温和得笑一笑,就像当年她和她在南边初见,她将投名状递给她一样。
这杯酒,有何尝不是……投名状呢?萧恪自嘲一笑,就这她的手,将盏中辛辣的酒液一饮而尽,被呛出来的眼泪都来不及抹干变转身离去,她怕她再走慢一点,就要在她面前倒下了。
自此京都,萧恪。
*
那杯酒是很烈性的毒,几乎是连药婆和襄襄都要无力回天之时,侍女在萧恪的衣领的里侧,发现一颗快要化开的丸药。两个医者仔细看过一阵,大喜——此时解药。
然而此毒虽解开,她却是一连昏迷的好几个月,整日里都在半醒之间。等终于醒过来后,她惊诧发现,那些她从南边带掉京都的旧部——那些她以为将要被新帝全部斩草除根的旧部,全都围在她的塌边。
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瞿怀瑾一面入朝大兴变革,一面暗中将她的势力全然暗中转移至安全地带。她手上是所有东西,商行、势力、脉络全都交付到了萧恪手中,她从来没有如此明确真实地意识到瞿怀瑾的死志。
“瞿怀瑾呢?瞿怀瑾呢?”她像是疯了一般。
后来,秦家来信,宫里那个秦妃那个自幼和她一起长大告诉她,原本的先帝遗诏是将她赐死,而那一夜宫道之上,她若不饮那一杯毒酒,不论是进是退,迎接她的,都是磨得锃亮可怖的兵刀。
十几万驻军留在南疆鞭长莫及,虽即刻调兵未尝不可以一搏,然而这天下,当真就成乱世了。且不说前功尽弃,这一切的前提,是萧恪还活着。
在所有的计谋都还没露出马脚的时候,瞿怀瑾窥探了这座金玉打造的笼子的最黑暗的一角,在所有人都异口同声、不约而同要她死的时候,瞿怀瑾想给她挣一条活路。
秦妃说,瞿怀瑾的情况很不好,算算时日,现在回京,还能见她最后一面。
“你来了。”眼前这个经历过生产的女人虚弱到极点。她是生这几个孩子没有足月,俗说七活八不活,她这个八个月大生下来的女儿竟然活下来了。
她的语气稀疏平常,端坐在落了一树雪的梅花树下煎茶,如果不是唇边源源不断涌出血迹,任谁看见立在雪地中的两个身型颀长的玉人,也会觉得这只是寻常的聊天。
这里是明府,六氏之一的秭仪明氏。
“孩子的父亲是明用溪?”
瞿怀瑾摇了摇头:“并不是,应该是他的双生哥哥或者是弟弟吧?”
“他在哪里?”
“死了。”
“死了?”
“我亲手杀的。”
“为什么?”
“道不同不相为谋吧,杀了就杀了,他是个聪明人,要是活久了,将来对你可能并不是很好。你知道的,我不太谈情爱这种东西。”她笑了笑,给她斟茶。
氤氲的水汽让萧恪的鼻子有些酸:“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人总要有一点时间来接受一些现实。”瞿怀瑾咳嗽了两声,裹紧了身上的大氅,“我愿意给殿下这个时间。”
沉默,萧恪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说些什么。在战斗被砍得皮开肉绽没有哭,瞿怀瑾一盏热茶,她一时哭得和孩子一样。
“我的时间不多了,还能再见到殿下,真好。”她的眼睛中有神得紧,“没办法,其实并非不想和殿下一起长长久久或者,只是虽然我借口想为这个孩子谋个家向太后投诚,但是她那边还是不太信我,只能用一些非常手段了。”
“为了我,值当吗?若不是我……要是我当时再多听你一点的早做打算……”
“值得。就是苦了殿下,那毒酒太烈了,你吃了不少苦。”
萧恪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从来还不知道你会制毒。”
“殿下不知道的事情多了,这是在南边的时候和巫医学的。我手里有好几味毒。对了,你身上还有残毒,我在鹰落崖给你留了些东西,对你身体有好处,早些时候去,这毒不能拖啊。”瞿怀瑾笑。
瞿怀瑾的袖口里,还有一味毒。这是最后的毒,是给她自己的,因为不论怎么说,她确实是一个背叛者。等到她唇边溢出鲜血,萧恪愕然发现她面前的盏子里有毒在她几乎都要坐不稳的时候,萧恪又一次抱住了她。她想问很多,然而,瞿怀瑾已经没有时间说了。
“去南方吧,往后我路,我为殿下铺好了,就是很遗憾,不能陪着殿下走了。”
“看到那边小屋里了吗……这是我的孩子……她居然活下来了,那就替我……替我好好照顾她、教……教导她,让她好好的长,让她继我……我未成的事业……”
“好好活着。殿下。士为知己者死,错不在你,错不在你。”
“若有来生,你当明主……咳咳咳……我么……咳咳咳……我就做个弄权的佞……佞臣……”
“好好……活着……”
她的指尖还没触碰上萧恪脸上的朱砂,就无力垂落入那一滩混着血液和残雪的泥水里。
*
那个孩子在明氏、明府的庇护下长到了三岁。等到萧恪浑浑噩噩地从鹰落崖底下出来,如同行尸走肉地来到明府时,她才哗然发现,京都此时,俨然又到了春天。
坊间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惊堂木拍下再也听不到瞿氏女侯的故事,原来一个人彻底被世人遗忘,只需要三年的时间。
“殿下瘦了很多。”明用溪和连娘子看见她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是一个人入京的,带着个厚重的幂篱,身边没有随从,只有一匹从但年烛城战役里头退下来的一匹老战马。
她伸手取下幂篱,一头雪发如瀑布倾泻而下,春光中无端混入了一丝死气。
“殿下的头发都白了。”
“是啊,你说这样像不像……为她服丧?”萧恪勾着头发,一双眼睛已经哭不出泪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角落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两个不大的脑袋从垂花门后头探了出来。
一个是连娘子和明用溪的女儿,一个是……是她的孩子。
嗫嚅难言,直到明用溪将那个孩子待到她跟前,不大的女孩忽闪着着一上眼睛,大胆地打量着她,看着她一头雪白,眼中无不好奇。
“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明府上,就得了个诨名叫明琅,她跟她娘姓的,她娘给她起了名字,叫心灯。瞿心灯。”
“瞿心灯,好名字。”她伸出手,好像要去抱她,然而半道中又像是怕她拒绝般地,手顿在半空之中,却没想到那个孩子主动向她伸出手,扑倒了她怀里。
热热的身子,很温暖的一双手抚去了萧恪脸上不知道什么落下的一行血泪。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你什么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是。我是你的师父。我叫……达天听。”
终有一日,她的野心和抱负,她们所受的不公和屈辱,都能够上达天听。